新疆的猫、和田玉、论坛

标题: [打印本页]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19:55
标题:



我要做了一个猫网有史以来最长的帖子,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顶贴{:soso_e149:}

唯一的要求是,万能的熊熊要说出每个宝贝的来历{:soso_e113:}

以下为台北故宫的私藏,图片超多,每天80张,慢慢来{:soso_e121:}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19:57
(, 下载次数: 12)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18 19:58
   合着现在想切熊掌、喝熊胆、坐熊皮褥子了?  {:soso_e113:}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19:58
(, 下载次数: 12)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19:59
花斑熊 发表于 2013-3-18 19:58
合着现在想切熊掌、喝熊胆、坐熊皮褥子了?

{:soso_e113:}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0
(, 下载次数: 14) (, 下载次数: 16) (, 下载次数: 12) (, 下载次数: 16) (, 下载次数: 13)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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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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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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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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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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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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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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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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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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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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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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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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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8 20:20
权限用完,明天继续:)
作者: 枫林    时间: 2013-3-18 20:33
每天80张
熊熊  表示慰问 同时悄悄问一句(被美女折磨死是一种神马赶脚?)
作者: 人老心亦老    时间: 2013-3-18 20:47
{:soso_e120:}可怜的熊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18 20:52
枫林 发表于 2013-3-18 20:33
熊熊  表示慰问 同时悄悄问一句(被美女折磨死是一种神马赶脚?)

   眼看这无边无际的债,我直接闪人。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18 20:53
人老心亦老 发表于 2013-3-18 20:47
可怜的熊

  兄不用笑,我直接闪了,这要是挨个写说明,我这个月就啥也不干了。  {:soso_e120:}

作者: 四小皆满    时间: 2013-3-18 20:57
口水的东东
作者: 人老心亦老    时间: 2013-3-18 20:58
花斑熊 发表于 2013-3-18 20:53
兄不用笑,我直接闪了,这要是挨个写说明,我这个月就啥也不干了。

就怕安MM不同意啊
{:soso_e120:}到处找
何处是个头啊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18 21:03
人老心亦老 发表于 2013-3-18 20:58
就怕安MM不同意啊
到处找
何处是个头啊

   严兄,只要不是被枪指着头,我这回坚决罢工。   {:soso_e113:}

作者: 大隐于市    时间: 2013-3-18 21:24
那个辟邪好玩,是个歪脑袋的,哈哈,有意思
作者: 柳絮飞    时间: 2013-3-18 21:39
翡翠白菜真不咋地,盛名难符
作者: 品月    时间: 2013-3-18 22:03
枫林 发表于 2013-3-18 20:33
熊熊  表示慰问 同时悄悄问一句(被美女折磨死是一种神马赶脚?)

同问{:soso_e151:}

作者: 玉道天缘    时间: 2013-3-18 22:05
失业没事了,呵呵{:soso_e113:}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18 22:14
柳絮飞 发表于 2013-3-18 21:39
翡翠白菜真不咋地,盛名难符

   本来就是普通陈设用具,应该是在溥仪出宫后,在端康皇太妃(瑾妃)所住的永和宫里发现的,估计是陪嫁或御赐摆设,再说那时候只重视白菜的品格和上面俩虫子代表的子孙繁盛寓意,不会很精致,这是后来翡翠增值,大伙儿凑热闹才把它捧成国宝,其实还不如故宫那几个笔筒好呢。

作者: cs3981    时间: 2013-3-18 22:49
呃。。。妈妈呀。。。大餐来了{:soso_e102:}{:soso_e102:}{:soso_e102:}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2:55
(, 下载次数: 4) (, 下载次数: 2) (, 下载次数: 3) (, 下载次数: 2) (, 下载次数: 4)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3:01
(, 下载次数: 4) (, 下载次数: 5) (, 下载次数: 5) (, 下载次数: 5)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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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新疆的猫1    时间: 2013-3-19 13:25
伯安每天的图片权限够不够?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4:12
新疆的猫1 发表于 2013-3-19 13:25
伯安每天的图片权限够不够?

嘻嘻谢谢猫猫{:soso_e121:}权限不够啊,我新注册了一个马甲“伏首拜伯安1”,也可以继续发图。不过今天我这儿网速特别特别慢,我刚才上传了十几张图片,睡一觉起来了居然还没有上传完.......{:soso_e127:}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4:13
(, 下载次数: 7)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4:18
(, 下载次数: 5)
作者: 绿茶    时间: 2013-3-19 14:19
花斑熊 发表于 2013-3-18 22:14
本来就是普通陈设用具,应该是在溥仪出宫后,在端康皇太妃(瑾妃)所住的永和宫里发现的,估计是陪嫁或 ...

关键虫须坏过一次,影响较大,查了半天也没查出所以然,后来讲这是旧伤。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4:23
(, 下载次数: 7)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4:36
(, 下载次数: 14)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19 15:03
绿茶 发表于 2013-3-19 14:19
关键虫须坏过一次,影响较大,查了半天也没查出所以然,后来讲这是旧伤。

   是啊,最早笑话北京故宫,说几十年只丢过一包盐、一张书的内页(女尸图),其余物品完好无损。  结果就发现这个无果无终的须子事件,也是啪啪啪的打脸呢。   从这事上看,透明、安全都到位,可有了问题无法回溯,和大陆也差不多。

作者: zxxlb    时间: 2013-3-19 15:04
本不想插楼。但实在忍不住要强插。就......
作者: 风    时间: 2013-3-19 15:12
说实话,老工真不如新工精致。好的没有几个。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5:15
(, 下载次数: 10)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6:05
(, 下载次数: 13)
作者: 泥香阁    时间: 2013-3-19 16:19
漂亮,,,,,,
作者: 豆豆娘    时间: 2013-3-19 16:33
妹纸,话说那图片下面还带推广的阿{:soso_e113:}
作者: 绿茶    时间: 2013-3-19 17:06
风 发表于 2013-3-19 15:12
说实话,老工真不如新工精致。好的没有几个。


老玉的制作是砣工,做一件佳品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
新玉的工艺虽上去了,文化底蕴以及人气则在慢慢消失。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19 18:03
豆豆娘 发表于 2013-3-19 16:33
妹纸,话说那图片下面还带推广的阿

没办法啊,图片买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滴{:soso_e149:}

作者: 伏首拜伯安1    时间: 2013-3-19 18:08
(, 下载次数: 7)
作者: 三玉之连    时间: 2013-3-19 18:43
仔细欣赏,别累坏了{:soso_e128:}
作者: 秦川    时间: 2013-3-20 09:15
等着继续,,,,,,,,,,,,,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5:07
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太忙,一直没空发。

(, 下载次数: 20)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5:09
三玉之连 发表于 2013-3-19 18:43
仔细欣赏,别累坏了

嘻嘻谢谢三玉大哥{:soso_e100:}{:soso_e183:}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5:10
花斑熊 发表于 2013-3-19 15:03
是啊,最早笑话北京故宫,说几十年只丢过一包盐、一张书的内页(女尸图),其余物品完好无损。  结果就 ...

熊熊你说的《女尸图》是什么?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5:11
(, 下载次数: 19)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5:12
(, 下载次数: 17)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5:13
(, 下载次数: 16)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5:40
伏首拜伯安 发表于 2013-3-20 15:10
熊熊你说的《女尸图》是什么?


   台北故宫的满文旧书,有一页是明代尸检的女尸图,在66年照相时被撕下去了,估计是当时人们好奇而为。

   下面是07年的一个报道:

就在翠玉白菜受损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时,台湾《中国时报》又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台北故宫所藏重要文献《满文原档》中的一页“女尸图”,早在1969年送到外头拍照存档时就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满文原档》以旧满文撰写,详细描述了努尔哈赤与皇太极这两位清代的开国君王,如何在关外壮大以及如何建立清朝的故事。



由于《满文原档》有着极为重要的历史研究和语言研究价值,岛内外学者一直要求将它出版发行。1969年,台北故宫决定将《满文原档》发行成书。由于条件所限,台北故宫只能将文献原件送到外面去照相。



《满文原档》有40册,每册又厚又重,工作人员只好将它们拆解成小册外送照相,每天送去一部分,送回来之后检查验收。但有一天,故宫图书文献处在检查送回的文献时,赫然发现送出去的文献有一页消失了,后来怎么追查也找不到。



这遗失的一页文献本来没有名字,因为上面画有裸体的女性尸体,工作人员于是取名“女尸图”。“女尸图”实际上是明代的验尸报告。



说起“女尸图”不翼而飞的原因,台北故宫图书文献处处长冯明珠猜测说,可能是因为当年台湾社会风气保守,裸体女尸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于是被人偷走。幸运的是,在送出去拍照前台北故宫留下了“女尸图”的复印件,因此发行出书以及研究都可以继续进行。



由于“女尸图”的遗失,后来台北故宫下令,故宫文物一律不能离开院内,不管是要拍照、发行、修复还是基于任何大小理由,绝对要留在故宫。故宫院内于是设置了自己的摄影、印刷等部门。就连修复也绝对要由故宫专家亲自在院内动手。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5:44

  还有一包青盐,据说是蒸发了,只剩下包装纸。  据说故宫只丢过这两种东西。

   图是这个,真没看出多吸引人,那时候真淳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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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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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7:00
(, 下载次数: 9)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7:02
花斑熊 发表于 2013-3-20 15:40
台北故宫的满文旧书,有一页是明代尸检的女尸图,在66年照相时被撕下去了,估计是当时人们好奇而为。 ...

哎呀呀,学习了,原来是这样啊
只丢过这两样东西,说明管理得很严谨了{:soso_e112:}

不愧是全能的熊熊啊,这都知道{:soso_e179:}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17
伏首拜伯安 发表于 2013-3-20 17:02
哎呀呀,学习了,原来是这样啊
只丢过这两样东西,说明管理得很严谨了


  其实开会馆、借展品、暗箱操作工程啥的,样样齐全,只是人家知道东西要保管好才能慢慢玩,大陆是能糟践就糟践,没有 “持续发展”,所以显得野蛮了。

  关于大陆的故宫轶事,可以参见维一先生的《我在故宫看大门》 《锡庆门行走》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20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7:29 编辑

锡庆门行走



--作者:维一


消息二则:



其一,前些日子在国际网路上瞧见有人在说,三十多年前在“文化大革命”中吆喝那付对联的谭力夫如今当上故宫博物院的院长了。其实就是这么一句挺糙的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可不知道当年怎么就把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和丫头们糊弄得那么五迷三道的。



其二,也是在网上知道的,最近美国最大的电脑晶片公司“因特尔”因为没有得到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首肯,擅自利用故宫的文史资料来炫耀公司产品的优势,被故宫告了一状。后来通过协商,又达成友好协议,携手共同开发宣扬故宫的文化遗产云云。



两则消息,一条结论:故宫还真是个五百年不衰的风水宝地。无论是过了气的革命小将,还是洋人开的大公司,都惦记著它。



这就不由得使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在故宫的那段经历,虽说平淡无奇,但对我本人来讲还颇为重要。要不是那段经历,说不定如今我也会在国内裹进“下岗”的人流,抓耳挠腮了。

话说那年我从云南插队回到北京,惊魂未定。住在东城沙滩老北大的西斋,每日煞有介事地看两眼外文,心里头可是为著没个事由上下打鼓。



有时候,晚上扒过了两口饭,信步走到故宫神武门边,看著护城河边老树枯藤上的昏鸦,免不了也叹上一回。



不想这日故宫的两条大汉上门造访,口称是警卫队的正付队长,要来招人。那是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的二十多天前,所以我记得清楚。来人说不但有工资,每月人民票四十块,发放大衣、皮靴,一年两季还有的确良外衣换洗。工作是在故宫里各处巡逻,算是警卫。而我的工作则不需走动,就是站在大门洞里头往外瞧。我突然想起了名演员石挥在电影《我这一辈子》里面演的那个警察说的话:“这叫‘看宅门儿的’,别的不说,头一样儿,先省鞋”。听到来人这么一说,心想世上果真有这等好事,哪里还会有不愿意的,我便痛痛快快地一口应承下来。转念道还是政府惦记咱们,不免心头又是一热。



话说回来了,我能得著这份差事,说实话还得谢谢当初招我去云南的农场干事老陈。我到云南插队时候,因为档案里头个人及家庭的缺点实在太多,别人说不定会怪罪老陈,为何把这样的人招到反美援越的边境地区?老陈为人很四海,不过也怕回去不好交待,便将我和另外几个人的档案索性一把火烧掉了。回去见到农场的人事干部,只说是路上遇上了大雨,都浇湿了,再重填一份新的吧。好在农场里的农工大多是“大跃进”时险些饿死,从湖南、四川逃荒来的贫下中农,所以人事干部也不在意。有了全新的档案,自然把我们象同志一般地对待,倒也数年无事。



档案如影形随,我回到北京,档案也跟著到了北京。因此故宫警卫队的队长也看不出毛病,还和我叹了一回他女儿在乡下插队的种种苦处。队长说这里都是自己人,说说倒也无妨。可以想见,要不是当年云南农场的老陈当断则断,警卫队长是不会收留我的,我以后的生活轨迹也许就会大大不同。后来到了北美,因缘既会和一位如今在海外颇有名气的中国政治评论家做了两年邻居。他对中国大陆政治运作如数家珍,很惊奇像我这样一个人,在那个政治气候下,居然得以加入故宫警卫队,觉得不可思议:“你要知道,那是要有警级的呀!”儿子也以我那段经历为荣:“我爸爸当过警察!”



不过我这个警卫只是替早已走了人的皇上看家护院。我的任务是在珍宝馆外墙的大门巡夜。大门叫做锡庆门,斜对过是通往后三宫的景运门,隔壁大墙内是太子读书的毓庆宫。文化革命中,故宫被红卫兵小将改成“血泪宫”的时候,在里面办了个“收租院”的展览,放了些瘦骨嶙峋的泥人,赚了大家不少眼泪。后来美国的总统尼克松一来故宫参观,又都赶紧搬走了,仍然还叫毓庆宫。先前给皇太子教书的太师太傅们都有个“毓庆宫行走”的头衔,就像是如今,美国的中文日报上时常登出中国大陆来了个什么代表团,其中的作家、演员的姓名前头,也往往冠上个“国家一级”之类的,为的就是透著豁亮。



后来结识了研究明清家具的专家汪老先生,他说我这个警卫的活儿,要是在原先就叫“司阍”,由于地理位置,还可以加上个“锡庆门行走”的头衔。从此之后,我对外不大愿意说是当警卫,因为那时候抓人太随便,其实也不都是警察抓的,但还是怕把人家吓住,尤其是家里有小孩的。于是别人问起来,我就半开玩笑地说是在皇宫里听差,正式名称是“锡庆门行走”。



自从在锡庆门当上巡查的警卫之后,每天除了政治学习那两个钟头大家装一会儿洋蒜之外,多日无话。我也乐得这般闲暇,待游人走后,在锡庆门外放一张椅子,随意读些故宫图书馆里平素常人读不到的书,洋装的,线装的,有的还有傅斯年、罗振玉等大家当年读书的短笺或是借书条,仿佛手泽还在,怀古之情便油然而生。随眼望出去,存放周代石鼓的箭亭那厢,落日渐渐收去琉璃瓦上最后的一抹余辉,此时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在“锡庆门行走”任上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开了眼。原来常人哪儿能瞧见那么多皇上家用的东西哇?珍宝馆、绘画馆,钟表馆,还有内东路里头的各个展室,由著你随便瞧。后来在西欧和北美,我也走了大小不少个博物馆,看了人家搜罗的中国文物,尽管也算是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但总觉得不是一个味儿,赶不上我当年在故宫加杂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得过瘾。这还不算,游人到不了的地方,什么慈宁宫里的万佛楼,御花园里的小戏台,“推出午门斩首”之前拖著犯人走过的“断魂桥”,还包括太监入宫的必修功课“净身”用的“刀儿房”,尽管真实性大有可疑,但我都借警卫巡查之便看了个够。



别说看见了文物,到故宫上班没多久,居然还让我赶上一回故宫分文物的好事:全院的大小员工人人分到一份宫里八旗仪仗队的披挂。据说是这种服装宫里太多,又是纺织品,不好保存,就索性分给大家拿回去改个椅垫子什么的吧,算是作了废的“过期文物”。我排了半天队,好容易领回来一个包袱皮儿,打开一看,黄、白、蓝、红,颜色鲜明,手工做得可真精细,绝对在今日阿曼尼、皮尔卡丹之流这些洋人的玩艺儿之上。而且,上面一颗颗铜卯钉上据说还都镀著金。我不忍心把这么好的衣服拆了,想带回家去保存起来,以后也算是个念想。可是上头规定了,必须把衣服上的铜卯钉砸下来,交给国家去炼铜(当然是先把上面的金子回收了之后)。



费了半天劲,总算把铜卯钉给砸下来了,可是那些绸子、缎子做的衣服哪儿禁得住这一通儿糟贱,也都成了要不得的碎布头了。我的太太对服装裁剪情有独锺,听我一个劲儿地夸奖大清国裁缝的好手艺,不免想学上两招。等我拿回家去这些麻袋片子似的碎布头,她不禁大失所望。倒是我的朋友雅曼佛医生见了连声称好,尤其见到不少布料上还依稀可见“乾隆XX年,江宁织造”的印记,便不免想跟我讨上一块,说是带回他们德国去,可以丰富他自己古代纺织品的收藏。我知道八十年以上就算文物,怕犯法,没敢答应他。

后来,这些故宫过期文物有一大块挂在我家厕所的窗户上挡太阳,还有几块象点儿样的做成自行车的座垫子。其余小块的,等我儿子出生之后,就让照看他的王妈做成了屁股帘子,挂在儿子身后,冬天挡风。



在“锡庆门行走”的任上,我不但见著了故宫的好东西,还结识了一群故宫的好心人。



比如就说老牛吧,四十好几,识几个字,小时候从京东某县来北京混事由。早先在隆福寺庙会上给人看过车。原来我还以为当初就有自行车的存车处,觉得那时候也挺有秩序的。

他说:“不介,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自行车哇,我是只看一辆车。要是哪个阔家主儿的少爷骑车来买东西,看我闲著,就吆喝一声:‘过来,看著我的车,我回头给你钱。’我就守著这辆车,等少爷回来了,给我两钱儿,有的时候多,有的时候少。”



我说:“那你要是把车推走了呢?”



“那不能够,”他很肯定地说,“咱不能干那缺德事儿。再说,你看我象是有那三枪、凤头车的主儿吗?”说完还憨憨一笑。



老牛解放前不干缺德事儿,解放后也不干缺德事儿。有件事我还真得谢谢他。



记得毛泽东过世的当天,原本我约好同队的小苗在下午清场关门的时候上御花园的假山上转转,那时正在重阳前后,我建议登高望望落日。



刚好下午我不值班,就先回家看一趟。看了两眼街上的禁书,正在打盹,突然听到大院里头人声鼎沸,象是出了什么大事。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毛过世了,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我想,这回故宫大概会关门,下午御花园登高的雅兴算是泡汤了,心里懊丧的很,也就没有按时回故宫去会小苗。



谁知小苗在巡查值班,并没有人通知他毛的死讯。他按时到了假山上,左右等我不至,看著徐徐落下的日头,不禁兴头大发,放声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唱到高兴处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警卫队中一帮得知毛死讯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按倒,拖回警卫队。小苗一路上不知就里,还在嘻皮笑脸地高叫。



晚上小苗到锡庆门的宿舍来,好一通数落我,怨我为什么也不来通知一声,要不是警卫队的弟兄们仗义,他险些遇害。后来又扯了一回老王的儿子今天从乡下来看他,老王心里特高兴,晚饭吃了七个窝头的趣闻,说罢我们就抚掌大笑。谁知隔墙有耳,门外有故宫过路的人汇报到领导上,说是锡庆门警卫队有人在治丧期间大笑,并且有门外警卫队值班者可以作证。值班的就是老牛,他一听说要他作证,就连忙找到我们俩,说这可不是闹著玩的。那晚天黑,他也没有瞅清楚那人的眉眼。既然事已至此,要我们就一口咬定,那晚我们是在哭,而不是在笑。可能过于悲痛,声音有些反常。大概领导上也是悲痛已极,另外也根本不相信在这个时候会有人大笑,就放过了我们一马。时至今日,尽管现在我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但每每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这桩往事,脑袋后头还不禁冒起阵阵凉风。也不知道如今老牛“下岗”了没有,不过像他这样的人,玄!




再说锡庆门外这排房的北头上是珍宝馆的售票处,售票处的兰大姐也是个好心肠,待人热情,直来直去。有时候他们的火炉子灭了,没法子烧开水,就到我们宿舍来讨碗开水沏茶,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她见我爱读个书,就主动要帮我介绍文物专家汪老先生。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汪老者,王世襄老也,此文时在2002年刊登,为防打扰到王老,故添水改称“汪老”—— 熊注)



“我得告诉你,汪老先生现在还没落实政策。可你别瞧,人家是大专家,大伙儿不是都说,臭豆腐,闻著臭,吃著香吗?”



兰大姐见众人低头无语,便转了话头对我道:“有句话可得说在头里,你小子今后要是成了专家,可别忘了你兰大姐!”



“哪儿能呢,那不成了白眼狼了么!”我赶紧接过话头。锡庆门警卫队的众弟兄也赶紧打圆场儿,说我不是那号人。



从兰大姐嘴里知道了点儿汪老先生的经历。



以往洛克菲勒基金是每年拨款资助给故宫修缮古建筑,到了临解放的前两年,洛克菲勒基金也看出来政府要玩儿完,修得再好也白搭,于是就建议马衡院长改用这项费用派人到美国学习博物馆管理。汪老先生当年是马衡院长一手挑来的青年才俊,燕京大学毕业,英文流利,文物是家学,功底深厚。汪老先生也吃得苦,后来他本人跟我说过,说那时候年轻,身体也好,每天早上不用等看库房的人开大门,身上拴上条麻绳就能翻过宫里的院墙,每天一干就是十几个钟头。此项计划马衡院长派遣汪老先生去,当然是不作第二人想。



等到汪老先生得到洛克菲勒基金的资助,到美国去考察文物管理,这边厢傅作义将军就献了城,北平改回了名字叫北京。汪老先生惦记著故宫的文物,怕有个闪失,在美国一完了事就赶紧回中国。在天津口岸一上岸就让他发现了美国人罗弗尔趁乱要偷出境外的几箱文物,到底给截了回来。不承想,文物是截回来了,新政府却怀疑他是和罗弗尔一伙的,要不然怎么那么清楚?又是刚从美国回来,抓起来审一审再说。于是就先暂时定了个文物走私罪,关了起来。罗弗尔倒给放了,后来这个家伙仗著已经运出去的文物,成了中国文物专家,还出了几大本书,不管是故宫、历史博物馆,还是考古所,都象是宝贝似地供著他的书,奉为圭臬。这是后话。



当然后来搞清楚汪老先生是清白的。但是到了“反右”,政府一个劲儿地动员大家帮助共产党,汪老先生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碍著面子,就提了一句当初他的遭遇,说是如果能搞清楚再关人比先关人再搞清楚要好一点儿。政府正等著这句话,赶紧把汪老先生定了个“右派”。



后来我问过汪老先生:“您不觉著冤吗?”



“我不在乎,我就是惦记著故宫里的文物呢!”说的时候他还挺认真。



他确实是这么个人。家里的好些文物都捐给了故宫,可是到他要研究文物,希望借出来看一看的时候,人家的脸色就跟听说这回长工资没份儿了似的,甭提多难看。他也不在意,说是只要东西管好了,不给看就不给看吧。



听说在文化部干校的时候,别人正在批判他,正说到兴头上,他忽然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完了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发言的人不乐意了。



“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我那盆糖拌西红柿的冰大概全化完了,”他说。



兰大姐跟我说到这儿,免不得伸出大拇哥,道:“人家真是这个!”



知道汪老先生是这么个人物之后,我就心悦诚服地跟著汪老先生学文物,他还介绍了好几个老人给我。有时候,礼拜天看著他这么大岁数的人跟我一起骑车,从东城到南城几十里地的奔,为的就是给我找个师傅,真是于心不忍。



这么著也就过了一阵子。毛泽东咽了气,政府里头的头头脑脑们折腾了一辰子也就都消停了。亏政府还惦记著咱们这一拨人,就让大家伙考大学,省得老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街。于是我就进了考古研究所去读书。警卫队的队长还真有点儿舍不得,说是早就看出来我是个苗子,算是警卫队培养出来的吧。我笑说,要是您早就看出我来,那可就坏了。队长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还以为我在开玩笑。这事儿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离开故宫之后,我还经常回去瞧瞧。后来到德国学习,呆了几年,回国之后,换到天安门边上的历史博物馆工作,都属国家文物局,与故宫算是“兄弟单位”,这就更方便了。特别是沿著锡庆门外的那一溜平房,是我当年住过的地方,每次到故宫,那是一定要去看看的。记得有一回,我顺道路过锡庆门,便到宿舍去串个门。警卫队新来的人还真知道我,说是听队长说起过。说罢便把洗澡票硬塞过来,一定要我去新盖好的热力洗澡房洗个澡。我洗完了,他一脸期待地望著我说:“怎么样?不亚于你在西德的水平吧?”



也别说,故宫这二年真是建设得不错,也懂得文物值钱了。知道不能成天烧煤球炉子,那样对古建筑太危险,于是就从东郊热电厂铺进来热力管道。这样,人也沾了文物的光,大家不用一个礼拜就可以洗个热水澡了。而且领导上还做了规定,各个宫殿里,不是有头有脸的人,一般都不让进去细瞅,怕把地面给踩坏了。更要紧的是,搞文物的专家也跟文物似的,一个个地被政府出了土。别瞧全都灰头土脸的,可人家专家见过世面,从来也不多说那没用的话,就知道埋头干活。不像那些小一辈儿的年轻人,成天老有不顺眼的事儿。



这样一来二去也就到了“风波”那年。说也巧,我的办公室的窗户正对著天安门广场,居高临下。戒严部队一进驻博物馆,就在我的办公室外面安营扎寨。走道上,楼梯边全是铺盖,满楼道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听说后来还走了两回火。我偷偷地跟当兵的打听了一回,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和他们在一块儿呆著,什么活儿也干不成。闲著也是闲著,我就琢磨著出国看看,好在基金会的奖学金倒是现成的。



出国到北美之前,我还最后参加了一次文物局的专家组会议。记得讨论的一个题目是:好些农民看了《河殇》,都要蓝色文明,不要黄色文明,把长城上的砖刨走垒猪圈去了。我这人还算有自知之明,在组里我是岁数最小的,轮不到我插嘴。我来开会不是为了别的,是想再来看看那几位一辈子和中国文物打交道的老人们,也算是辞个行。汪老先生听说我要走,知道这次我拿的也是洛克菲勒基金会一个机构的钱,便说:“这个基金不错,出去再学学也好。完了事还是赶紧回来,这儿还有多少事等著人做呐!”听到这儿,我不禁眼眶一热,倒了多少年的霉,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从来都不报怨一声,真是好人呐!



行前,还特意到故宫张院长家中辞行。因为他在“风波”中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而被罢了官,我这一走,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后来到了美国,有友人给我捎来他的信,一向穷忙,也没有回他。见网路上有人说谭先生顶了他的缺,赶忙托人去打探他的下落,知道他仍然在读书做学问,不问政事。我倒是觉得这比什么都强。



快十年没有回国了,多少人劝我回去瞧瞧,我可怎么也打不起这份精神。直到前些日子,听说北京城里又开始大卸八块地拆房,我这才动起心思来了,断断续续想起上面这些拉拉杂杂的往事,想起当初汪老先生送给我“锡庆门行走”的头衔,觉著无论如何应该再去故宫瞧一回,看看护城河,看看乾清宫、太和殿,看看锡庆门。真是风水宝地哇,怨不得那么多的人都惦记著它!



珍宝馆售票处的兰大姐没准儿还在报怨我:“那年在锡庆门站岗当巡查的那小子,要不是我给他介绍的汪老先生,他哪儿会有这么出息!也不说来看看我,整个一个白眼狼!”



说走就走,要不然明天怎么样?










作者: 伏首拜伯安    时间: 2013-3-20 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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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32

再忆“锡庆门行走”

2011年05月18日18:08


大约是二○○九年的六月,我收到一通英文电邮,告知王世襄先生病重,住进北京协和医院的加护病房。发信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其后没过几个月,像许多年过九旬的老人那样,畅安先生就在年尾上走了,据说走得十分安详。


有朋友知道我和畅安先生曾经有过一段不浅的交往,希望我将这段经历写出来给大家看。我答应朋友我会写,但不是在眼下。眼下我倒是愿意将我充“锡庆门行走”的经历再仔细过一遍记忆的筛眼,既然当年畅安先生戏赏了我“锡庆门行走”的“顶戴花翎”,而我不好意思“无功受禄”,如今写下这篇文字,就算是回报畅安先生的封赏吧。



一、“盗宝”的虚惊


凡是听说我曾经在故宫做过警卫的,不管是生人,还是朋友,给我的第一句话往往就是:“你见过故宫盗宝的贼人么?”


我不想吹牛,坦白地告诉他们:没有。


一九四九年之后,故宫共出过五次盗宝的案子,依次发生在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二年、一九八○年和一九八七年四年里,其中一九八○年接连两次,而五次全部都发生在珍宝馆。


从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八年,我在故宫警卫队当差共两年零三个月。值守的锡庆门正是监视珍宝馆的岗哨,要是碰上去珍宝馆盗宝的贼人,我本应该是首当其冲撞见。不巧的是,在我前头有过两回,在我后头又有三回,而我却一回也没有赶上。赶虽说没赶上,可我见识过一回抓捕盗宝贼人的真实阵势,尽管那只是虚惊一场。


说到锡庆门岗哨对珍宝馆的重要性,不免先要提提故宫的布局。


故宫东西分五路,中央南北的轴线上是前三殿和后三宫。后三宫的左右两翼为内东路与内西路,合为内廷,由高墙团团围住。南进乾清门、北进御花园是进后宫的主要通道。外东路与外西路与内廷隔绝,彼此隔断的高墙各夹住一南北通路,即所谓“东西筒子”。因为外西路多年并不对外开放,警卫队仅在神武门内靠西侧的座椅上设置了一位只值白班的年老警卫。故宫工作人员可以向西放行,而游人则不得通过。所以西筒子平常很少有人行走,反倒是我们警卫队夜间的巡查小组会沿着内廷的外墙从神武门去西华门,或是反方向从西华门至神武门巡查,定时通过西筒子。


东筒子则在开放路线上。外东路由皇极殿、宁寿宫、养性殿和乐寿堂等几组建筑组成,除了乾隆花园不对外开放之外,各个院落里的房间都设置成专题布展的展室,分为书画馆、珍宝馆两大部分。大部分人望文生义,认定既是珍宝馆,那珍宝一定是价值连城,于是珍宝馆也就成了贼人觊觎故宫宝贝的目的地。殊不知故宫里哪件不是宝贝,又有哪件不是价值连城?可是从故宫盗宝案的记载上看,内东路景仁宫、承乾宫和钟粹宫里的青铜器、陶瓷和工艺品从来没有贼人问津,连毗邻珍宝馆的书画馆也还没有贼人下手,所有贼人全是垂涎于金银珠宝,其中有个得手的贼,竟荒唐到将文物金册剪成碎金销赃。然而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按说这时国人眼界已然大开,连我这种“文革”前只是初中肄业的人都到欧洲读了些书回来,可到故宫盗宝的贼人却依然还是这份等而下之的水准。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既然盗贼盯住珍宝馆,也就只好对珍宝馆多加防范。这就是我初到故宫时,管理部门特别设定锡庆门岗哨的用意所在。

锡庆门为外东路宁寿宫区西南角上的大门,东筒子的南端。南侧有外奏事房五间,西南、西北分别是箭亭和奉先殿,再向西则是通往内廷乾清门的景运门。锡庆门西向,门外是一片开阔的空地,门内为一东西狭长的小庭院,与之相对的东侧是敛禧门。向北进皇极门,可通宁寿宫以及后身的养性殿、乐寿堂,那里就是珍宝馆的所在。由此可见,锡庆门乃扼守南北主要通道东筒子的咽喉之地,地理位置自然十分重要。


锡庆门岗哨的驻地就设在外奏事房南边的三间。北面两间白天是珍宝馆的售票处,晚上是我们的值班房。到了夜里,向北朝着东筒子的玻璃窗通通打开,房间里的电灯则全部熄掉,借着锡庆门上两盏路灯的照明,整个东筒子一眼到底,洞若观火。要是贼人想翻过宁寿宫的高墙从东筒子潜逃,恐怕是插翅也难逃。


不过锡庆门的岗哨是设在宁寿宫宫墙以外的,连皇极门都不能进去,当然无法发现养性殿里的动静,所以其作用充其量只能是防备贼人得手之后的潜逃。而更要紧的是监视贼人潜入珍宝馆展室的一举一动,这才是防患于未然的根本所在。警卫队里除了镇守故宫北部的第一小队和监控故宫南部的第二小队,还有一个特殊的部门,我们俗称“值班室”,设在外东路北头的贞顺门外。我刚一到警卫队,就有人告诉我,那里安装了一套特别的仪器,专门在夜间用来监视珍宝馆内部的动静。尽管我也是警卫队的一员,但为了避嫌,在故宫的两年多里,我从来没有去过值班室,也从不打听其中的究竟,虽然心中还是有一点好奇:那仪器到底是凭着什么探测到里面的动静呢?


好在几次故宫盗宝案全是因为贼人惊动了报警器而及时破获,但仪器也偶有失手的时候,我赶上的一次就是警报器失灵而引起的骚动,但由此却让我真实感受了一回抓捕盗贼的实战气氛。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本当值后半夜的夜班,但那天吃过晚饭很早就回到锡庆门的驻地应卯,为的是听同组的老马聊聊他在故宫当警卫这二十多年来的所见所闻。


我们正说到打紧之处,突然电话铃声大作,当班的小李一接,是值班室老孙打来的,说是警报器报警,乐寿堂里有动静。


虽说警卫队保护国宝义不容辞,但我们并没有配备任何武器,连把防身的匕首都没有。如今大事临头,众人见着什么就抓什么,我顺手抄起门外热力管道施工留在房檐下面一根三尺多长的废铁管,算是多少壮了些胆,一面奋力抖擞起精神,一面心中暗忖:这多年难遇的故宫盗宝莫非偏偏就让我遇上了么?


这时只见顺着东筒子跑过来三五个人,手中的电筒射出耀眼的光柱。凭声音听得出是我们一小队神武门的几个弟兄赶来增援,故宫派出所的几个警察也紧紧跟在后面。


这时老孙从总钥匙房拿来钥匙,扯开下午封门后刚刚贴上去的封条,开了锁,进了锡庆门,带着几个平素信得过的手下,直奔后面珍宝馆的乐寿堂。回头嘱咐我们几个只需在外面防守,不要入内。


我一切听从上级安排,站在锡庆门外的小广场上,用眼在夜色里的高墙上漫无目的地来回睃巡,也是个站脚助威的意思。这时听派出所的警察小李子正在高声叫道:要是真有大问题,市局的援兵立刻就到。


听见小李子的这番话,众人底气更足了,异口同声地放声大喊:



“千万别让这小子跑啦!”


“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了你!”


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激愤,既是吓唬贼人,也是给自己壮胆。


我们锡庆门岗除了老马之外,都是新近招来的“知识青年”,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我夹在人群里,心里暗自嘀咕:这等强人敢到故宫盗宝,必是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若一旦冲到面前,定要争个鱼死网破,还真是不得不防。我把手中的铁管握得更紧了些。但是又一寻思,盗贼做这等冒死之事,大抵都是单枪匹马,我们这里人多势众,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想到这里,口中的大呼小叫也就更加嘹亮,和着众人的节奏,我将手中的铁管在箭亭前的漫砖地上也敲得震天价响。奉先殿和南三所平素在黑夜里从来听不到一点声响,这时却惹得藏在暗处的两群老鸹也倏地飞将起来,一边呱呱地聒噪,一边在半空中不停地盘旋。


我们在外面打围的众人等了约有个把时辰,正有些不耐烦,只见身先士卒冲到里面的人总算跨出了锡庆门,我们连忙上前打问。为首的值班室老孙手提电筒,肘弯里挎着一大串钥匙,悻悻地说:“他奶奶的,又是黄鼠狼叫春。我早就说过,这仪器也该换换了,它就分不出来人声和畜声!”


我听了很是好奇,旁边有见多识广的就说给我听:这五百年风水不动的故宫,不管什么动物生在这里全都成了精,就是叫春闹出的响动也大得多。我这才知道过去也出过这样的笑话,便长舒一口气,知道今晚总算有惊无险。


事后我猜想,当时警卫队的警报器大概并不高明,无非是一种简单的声音探测器。当珍宝馆内响动的音量高于若干分贝以上,它就会自动触发报警装置,铃声大作,可它并不管到底是贼人盗宝,还是黄鼠狼叫春。


我小时候参加北海公园里的少年之家无线电组,那时就学过这种装置的原理。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来我家抄家,还从我的房间抄走过一件我自己装配的声控器。他们一本正经地说,这可是特务联络用的仪器,让我听了差点笑死。


不久以后,又有两次值班室的报警器被自动触发,惹得大动干戈。可开门检查,一次说是有扇玻璃窗没有关紧,被大风吹开,玻璃震碎,发出响动,另外一次还是黄鼠狼作怪,惹得报警器发了威。不过,正像烽火戏诸侯,也似“再而衰,三而竭”,后来我就完全没有那样紧张了。还记得当初我刚进警卫队时,到东华门实习上岗,夜里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大门洞里晃悠,门外就是红尘万丈的东华门大街。这时总听见身后有个人在咳嗽,像个老头子。我吓得不轻,头皮发紧,双手汗湿。后来警卫队有见识的人告诉我,其实那不是人声,是刺猬叫唤。可见经一事,才能长一智,世事皆如此。


后来听说故宫有了钱,给警卫队的值班室添置了更加高级的探测装置。在一九八○年和一九八七年,接连发生过三起真正的珍宝馆盗宝事件,值班室的高级仪器都是立刻启动,警卫队里我旧日的同事得以生擒盗贼,送交法办,从而印证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只是这时我已经离开警卫队到考古所读书去了,这样惊心动魄的机会让我失之交臂。


当年这次抓捕盗宝贼人的行动虽是一场虚惊,但也让我心存忐忑,许久没有平复。尽管“文革”里我历经抄家和关押,同样惊心动魄,但那是明枪明刀,而这抓捕贼人却是我在明处他在暗处,到底有所不同。事过之后,我为了给自己压惊,那天骑车溜出东华门,到东华门大街路北的“馄饨侯”打了一碗滚烫滚烫的馄饨,加了许多胡椒粉,吃得满头大汗方归。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34


二、影壁楼


都说故宫是五百年风水不变的宝地,里面的楼台殿宇虽说一直修修补补,原物都是几百年前的古建。但我认为并非完全如此,还有一处岁数没有我大的建筑要除外,这就是故宫西华门里俗称的“影壁楼”。故宫里的建筑讲究对称。有文华殿,就有武英殿;有景运门,就有隆宗门。唯独这西华门里的“影壁楼”,在东华门里没有对应的建筑。


其实在我刚刚从云南西双版纳农场回到京城,还没有到故宫当警卫的时候,也就是在一九七三年前后我就知道了这组建筑。


自从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以后,国门渐渐打开。那个时候,不管是因为好奇还是钻营生意,甚至是打探机密,蜂拥而至的洋人已经使昔日的北京饭店无法招架,于是政府决定在北京饭店西侧再加盖新的宾馆大楼,那时我起小的同学刘兄从京郊插队转回城里当了建筑工人,所在的公司就参加了这项施工。刘兄知道我当时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户口,有大把打发不出去的时间,就邀我不妨到他们工地来散散心。那天我在家读了几页书,心中烦闷,就信步走到刘兄他们那里。没有想到,多日没有到王府井南口来,不想在老北京饭店的东侧竟拔地起来一座十几层的新楼。


进门一打听,刘兄此刻正在顶楼,通过电话后门卫放我入内,乘着外挂的送料电梯一直升到楼顶。见到刘兄,他指点给我看楼下的景致。这里的风景竟是真的很好。不仅东西长安街上的车水马龙尽收眼底,而且故宫的金瓦红墙也历历在目。这让我想起一九二三年故宫里建福宫的那场大火。据云最早发现的就是在北京饭店顶楼上休憩的洋人。时值六月底,正是登高乘凉的时节。楼顶上的洋人看到宫中火光冲天,连忙通知东交民巷中的意大利救火队。救火队驱车赶至神武门前急叩大门,故宫大门紧闭,宫人竟毫不知晓。等到打开城门放救火队进入,可怜宫殿楼宇竟成遍地瓦砾,这就是后来那片故宫人称的“火场”。


那天站到高处放眼西望,连故宫西面中南海里的轮廓都可以约略分辨得出。又过了数日,我又想到北京饭店的新楼上再次登高赏景,便打电话给刘兄约个时间。没想到,刘兄在电话那头告诉我,就在我登楼的次日,有要人登楼视察工程,突然发现楼顶可以窥见中南海,大惊之下,立刻下令严禁外人上楼顶,如今顶楼已经派人严加把守了。


这时北京饭店新楼行将封顶,拆除楼层已经太晚。后来听说补救之策是在故宫西华门两侧建造“影壁楼”,以遮挡北京饭店新楼楼顶上向西的视野。这项工程还是交给了建造北京饭店新楼的建筑公司,我的同学刘兄仍在其内。


那个年代,这种事件非同小可。过后不久,随着北京饭店新楼的落成和客人的入住,“影壁楼”也矗立在故宫西华门内,俨然一扇屏风,遮挡住京城里不能为外人观的一方景物。 “影壁楼”高过故宫宫墙许多,西华门被吞在两侧的影壁之间。


“影壁楼”也是琉璃瓦敷顶,大楼朝外一侧仿着宫内的红墙,涂成麒麟血般的红色,墙上均开有“盲窗”,即虚设的窗形。朝向宫内的一侧才有透亮采光的真窗,大楼内侧则保持青砖原样。此后几年,我有几次到故宫西华门外的南长街专门观赏这座奇特建筑物,可惜西华门内不是开放线路,无法得其门而入一看究竟。等我到了故宫警卫队才知道,这两座新添的“影壁楼”,一座作为明清档案馆的办公室和库房,另外一座成了警卫部队“八三四一”的驻地。

虽然我此时加入了故宫警卫队,但仍然找不出进入明清档案馆的理由。直到很久以后,我妻子小青成了清史研究所的研究生,我才以陪她查找档案的理由,名正言顺地进入明清档案馆一窥堂奥。 至于警卫部队的驻地那一座建筑更是无缘得见,好在两座“影壁楼”建造格式一模一样,不看也罢。有时我到西华门找警卫队的同僚们闲扯,会经过这座“影壁楼”,门前的警卫士兵不是在练“劈砖”、“翻墙”这类的硬功,就是在操练正步,倒是也看不出是否比普通士兵武艺更高强。


到了一九七六年的初秋,在“四人帮”被擒后的第三天,有位消息灵通的朋友告诉了我这个天大的秘密,并嘱我到“影壁楼”前看看“御林军”有何动静。我果真去了一趟,完全没有看出有何异样。但不管“影壁楼”里的人马到底是不是有动向,“四人帮”终归是垮台了,而我在故宫的警卫生涯也随着社会动荡的大潮发生了变化。两年之后,我离开故宫重去读书。


“影壁楼”遮挡得住外部的视线,却没有挡得住“四人帮”的覆灭,也没有遮挡住我个人生活轨迹的变换。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34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7:35 编辑



   三、狗与犬的区别



一般来说, “狗”与“犬”几乎可以说是同义词,只是也许“犬”字更雅驯一点。不过有的时候,它们又不可以互相替换,譬如说“警犬”就不好说成是“警狗”,在这里,好像是“犬”还多了一点职业训练的味道。



我在故宫警卫队的时候见到过两只货真价实的“警犬”。那是为了加强警卫力量特意从公安系统即将退役的警犬里调拨来的。这两只警犬虽然并不归警卫队直接领导,而是隶属于故宫派出所,但因为我们两家是常年并肩作战的兄弟单位,于是也就把这两只警犬看作是我们天然的成员,经常到围栏去逗弄一下这两个看似凶猛但实可爱的小家伙。



听别人说,这种德国种的警犬嗅觉十分灵敏,只要是生人的气味,它一闻就能跟踪上去,追几里路都不在话下。有了这两只警犬,我们警卫队就更神气了,派出所的小李子有时趁闭馆前清场的工夫拉着警犬到御花园锋芒小试,我们也跟在后头沾光,仿佛也是警犬的主人似的。老话总说“狗仗人势”,看来狗要是威风起来,也有“人仗狗势”的时候。



可是没过两个月,就听说警犬又送归原主了。起先我闹不明白,还以为是警犬不能胜任故宫这种特殊的工作要求和生活环境。后来慢慢地才知道,原来是我们没有经验,喂养和训练的不得法。据说这种警犬好虽好,但不能随便让闲人接触,否则久而久之,警犬的嗅觉就退化不灵了。另外更加重要的是,天天还得有上等的好肉伺候才能让它们精力充沛。前者倒是大体可以做到,既然必须远离人群,那么以后将它们关起来,不跟外人接触就是了。只是这后一样有些困难。那个年头,人吃肉尚且凭票,京城算是在天子脚下,每人每月也只有半斤定量,怎么可以有肉给狗吃呢,更不要提拿上等的好肉给狗敞开肚皮吃了。所以思来想去,只好忍痛割爱将警犬送了回去。如此我接触这种警犬的时间很短,没有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多年之后我有了一次机会,得以认真观察德国警犬,那是我在德国科隆大学读书时候的事情。
我们中国学生会的主席小邵是第一机械工业部外派进修的,正好这时一机部在科隆设了一个办事处,负责送往迎来各个出国考察的代表团。办事处里都是小邵的熟人,他就经常带了我们去那里走动。没过多久,办事处不知道从哪里领养了一只纯种德国警犬看守大门。我们刚见到这只德国警犬的时候,它精神矍铄,两只耳朵支棱起来,仿佛可以听见很远的声音。四条腿上的肌肉紧绷绷的,看着就像随时会飞奔出去一样。这时我就想起故宫里的那两只警犬,它们彼此居然长得极像。于是我感叹起来:瞧人家这警犬能这么精神,而原先我在山西、内蒙古插队的村里,各家豢养的柴狗一个个全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样子,刚吃饱了就往地下一躺,让它看家护院还真不放心。



过了不久,我又到办事处去做客,惊奇地在门口看到那只原先体态健硕、精神十足的德国警犬居然和我在山西、内蒙古农村见到的柴狗一模一样,都是同一个姿势,前后脚叠在一起,匍匐着躺倒在地上,耷拉着耳朵,喘着粗气,在太阳底下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养神。 我以为它一定是生了病,赶紧问办事处的老贾这是怎么回事。老贾说,这狗其实没有什么病,就是近来发现它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精神。原先成天围着院子不停地转,现在却总是喜欢躺下来晒太阳,有时有人用脚轻轻踢踢,催它起来走动,它还老大不情愿似的。



我突然就记起故宫送回去那两只警犬时,人家说过这种警犬要给上等好肉吃才行的道理,连忙问老贾是用什么饲料喂它。老贾说,商店里的狗食太贵,公家账上又没有这么一项开销,再说外汇这样紧,每人每个月只有那么一点点零花钱,都攒着盘算买个大件带回去,有谁会舍得花钱给狗买吃的,每天还不就是用伙食团大家吃剩下的面条菜汤喂它么。



听了老贾的话我明白了。这就难怪:看来这不是人家警犬的问题,再好的警犬用这样的食物喂养,最后也会变成柴狗。或许“犬”和“狗”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有了区别的,也未可知。



由此我又想到,南橘北枳的道理于犬是如此,于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由犬想到人,由故宫里的犬想到故宫里的人,再想到在故宫里听到的这几十年来各种各样的沧桑故事,不免于心有戚戚焉。



最后,我要交代一下在本文开头处提到的那位用电邮通知我畅安先生病重住院的发信人。我事后才知道她是位女士,是旅美的画家。让我好奇的是,她是如何知道我和畅安先生有交往的?对我的疑问,她回答说:还不是读了你的《锡庆门行走》呗。



看来我再写一点“锡庆门行走”的旧事,即便丝毫不涉畅安先生,也还是可以算做对先生的一点纪念。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37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8:17 编辑


  我在故宫看大门




   七十年代一共十年。十年里的头一段我在云南农场刨地,后一段我到研究所读书,中间一段我在故宫看大门,过的是值夜、巡查、站岗的日子。


   记得当初,王世襄(畅安)先生看见我站岗巡查有模有样的架式,就戏赏了我一顶“锡庆门行走”的“顶戴花翎”。我听了赶紧对先生拱手道:“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其实还是很受用。“文化大革命”这么些年,倒霉的事情一箩筐,得到这份差事还真的不容易。只是三十多年过去,和紫禁城又是相隔万里,时空距离都已久远,想得起来的旧忆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串起来可就难了。两年多故宫“行走”的日子如今也就还剩下那么三五件事算是有个印象,不妨就一折一折记在这里。


  一、 我本是“知识青年”


    我是一九六九年的年底和几个朋友到云南西双版纳的橡胶农场插队,一直干到一九七二年的四月。后来回到京城,理由却并非是“病退”或者“困退”,也就是病痛缠身,或者家庭困窘,这在当年是“知识青年”返城两个必备条件之一。据说为了“满足”这两个 条件,当年各地知青办公室的办事员不知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一时竟成了令人垂涎三尺的肥差。


    我是以探亲为由从农场脱身的,因而也就免去了上下打点、疏通关节的尴尬。一路上走走停停,当年六月回到北京,借住在景山东街的教育出版社大院里。出版社是已被撤销的单位,大院里的空房甚多,留守处的老高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爽快地借给我一间小屋暂住。谁知后来“造反”回京的人越来越多,且大都在京城里没有去处,不得不在大院里寻找栖身之所,搞得老高不胜其烦,他也就渐渐对我们有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怨言。不过我并不为之所动,一直坚守到一九七六年将户籍转回到北京。


    有了正式的户籍,接着就要谋职。那时我的学历勉强算是初中三年。因为“文化大革命”爆发,连毕业考试都没有来得及,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一张抬头上印有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要和工农群众相结合”的毕业证书。这张印制粗糙的初中文凭我精心保留至今, 为的是要时时记住那个年月。


   以此背景,我对前途并无奢望。区政府安排返城知青的工作人员问我的打算,我也直说,只要工作清闲,得空能让人看看闲书就成。兴许人家是看我年轻力壮,好意分配我到东郊通县的一家无线电工厂,接着又分配沙滩大街路北的液化石油气站。我对前者说离家太远,耽误不起那个工夫;对后者则说搬煤气罐要的是一把力气,实在干不动。人家看我果真是不思进取,就说现在有个看大门的差事,一天干六个钟头,四天休息一天,这总归可以了吧。起先我以为是跟我开玩笑,后来觉出人家不是说诳,这还是个正经差事,赶忙再细一打听,居然就在离家百步之遥的故宫博物院,我喜出望外,赶紧拱手谢过,满口答应下来。


   那年我二十六岁,古人说“三十而立”,我总算抢在“而立”之前有了份生计。我隐隐预感,从今往后生活真要有个大变化了,只是我绝没有想到,命运的转变会来得那样快、那样急:进宫十天,唐山大地震;再过月余,毛泽东过世,“四人帮”倒台;两年之后,我离开了故宫,改头换面重新做了学生。


   且说当时到故宫应卯上了班,之后我才知道,在故宫看大门算是“警卫”,也就是准警察,说起来还有个“警级”。朋友们知道了都暗暗称奇,说你一个在“文化大革命”里头让人家审查来审查去的人,这回怎么能进了审查别人的队伍?我学着石挥在《我这一辈子》里演的那个老巡警的话说:“我这个警卫就是个‘看宅门儿的,头一样,先省鞋’。不过这回看的是一个顶大的宅门,给皇上看家护院。”


   但自我从王世襄先生手里得了“行走”的封号,就再也不提“看宅门儿”之说了,见人径以“锡庆门行走”自许。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几十年过去,我早已离开故宫,也远离了故土,可在朋友之间,“锡庆门行走”的封号却仍然和我如影随形。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39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7:51 编辑



三、锡庆门垒墙



我是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八号到故宫警卫队上的头一天班。如今已过去三十多年,而我之所以对这一天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就是当年七月二十八号那场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我从上班的第二天起就在锡庆门外的那溜排房干了整整十天垒墙的活儿,直到地震发生。这是我顺着地震的日子倒推回去算出来的。


故宫博物院当局决定在锡庆门外增设一处岗哨,当然是为了珍宝馆的缘故。其实略微懂行的人都明白,故宫里头价值连城的宝贝绝不仅限于珍宝馆的东西,可故宫自开放以来几次的盗案全是瞄准珍宝馆。据说,一九五八年有个盗贼趁着午门前“大跃进”会战的混乱溜进故宫,从珍宝馆偷走册封皇后的金册。可他得手之后的销赃手段却是将金册剪断,当作普通的黄金去换钱。结果让人抓住,枪毙了事。

既然在锡庆门设岗,就要有值夜班的警卫睡觉和执勤的屋子。到过故宫的人都知道,去珍宝馆参观要先在锡庆门外的“珍宝馆售票处”买票,然后进皇极门。可进到里面最先看见的并非珍宝馆,而是设在皇极殿和宁寿宫里的绘画馆。要穿过绘画馆,到了后身的养性殿和乐寿堂那组院落才是珍宝馆的所在。自锡庆门以里,每天晚上闭馆之后都要封门,大锁上要贴封条,封条上要盖大印。除非十二分的理由,譬如发现有贼人入内盗宝,即便是警卫队也不可擅自入内,因此警卫队的岗哨就设在锡庆门的红墙之外。


锡庆门外墙这排坐东朝西的平房一共五间,珍宝馆的售票处占去了尽北头的两间,其中外屋一间售票,里屋一间有个蜂窝煤的火炉,供售票的两位大姐烧开水沏茶用。那个年月,别的福利谈不上,茶水却是一定要有的喝才成。当然,茶叶自备。


这排平房的另外三间没人用,正好为警卫队新设岗哨派上用场。但是这三间原先一直荒在那里,与珍宝馆售票处的那两间也没有隔断,于是需要打上一堵墙。我和小刘、小贾到警卫队的头一份任务就是为锡庆门外的平房打隔断墙。


带领我们干活的是一小队的副队长,姓魏,河北深县人,是田队长从故宫窑厂带来的心腹,跟胖子老王一样,家属一直在农村。魏小队长的名字如今忘记了,只记得我在神武门值班的时候,收到过一封寄自河北深县的邮件,收信人是:“北京故宫,警卫队,魏难看同志收”。我和几个同事都不知道警卫队有“魏难看”这么个人,正在踌躇,魏小队长走了过来,问大家扎堆儿在干什么。等我们告诉他原委,他一把扯过信来,揣进衣服兜里兀自走了。后来才知道,魏小队长在老家没人叫他大号,只知道小名叫“寒碜”,可代写书信的先生不会写“寒碜”两个字,就按照“寒碜”的文明说法,将收信人写成“魏难看”。


魏小队长对老家深县的水蜜桃极为自豪,说是等蜜桃熟透了,用个喝汽水的吸管插进去,一嘬就是一口甜甜的蜜桃水。于是我就问他尝过没有,他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我说:“我怎么会吃过?!桃子还没有熟,上边就派人下来,一棵树一棵树,一个桃子一个桃子地登了记,等桃子熟透了,摘下来统统包好,送到大会堂给领导人吃。我要是吃了,那岂不就会犯政治错误。”他说罢撇撇嘴,点点头,嘴里似乎充满了口水,脸上也带着得意的微笑,大概是既得意于家乡的水蜜桃,也得意于自己的政治觉悟。


垒墙的活计,我在云南农场就干过。那里的茅草房是用竹笆支起结构,然后用从麻疯病村买来的茅草排盖顶。外墙要是体面点的,就是用土坯垒墙。好在故宫里头丢弃的废砖有的是,而且都是皇家等级的用料,质量一流,我们也就免去了打土坯一节。加上这排平房颇低,墙不用垒高,垂直吊线也容易找齐。我们三个人当时正年轻,又在农村摸爬滚打了几年,这点活计还真不在话下。连从农村出来的,又在故宫窑厂干过苦力的魏小队长看在眼里也暗暗称奇。这还是后来过了快两年,到我报考研究所的时候,找田队长批准签字,田队长才无意中提起这话,说是当初魏小队长为了锡庆门垒的这堵隔断墙,在他面前着实夸奖了我们三个人一番。大概是这个缘故,田队长从那时起就认为我已经和工农群众紧密地相结合了,所以那次我申请上学,他答应得也十分痛快。


隔断墙垒完之后,总还要在外表上抹上砂浆、石灰,再喷上大白才像个样子。另外房顶是纸顶棚,年久失修,已经全部塌了下来,要重新糊过才能住人。糊顶棚可是个手艺活儿,过去没干过的还真不知道从何下手,我们只好请故宫古建队的师傅来传授指点。这些师傅个个都是好把式,解放前大多是杠房的出身,除了抬棺送葬这些大活儿之外,还有一项绝活就是裱糊的手艺。平素给人糊墙糊顶棚,到了有人家出殡,他们还管糊纸人纸马、糊摇钱树、糊聚宝盆。我们一经高人指点,顶棚也就糊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样整整干了十天,到了七月二十八号这天晚上,一场大地震把所有的正常社会生活全都打乱。锡庆门警卫队的驻地倒是赶在地震前改建好了,好在故宫毕竟地基结实,地震过后几乎毫发无损,此后两年多的警卫生活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40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7:53 编辑


四、值班的口诀



真正开始锡庆门的站岗巡查之后,小队长给我宣讲了警卫队特殊的作息规律:每个岗位都由四个人轮番完成:头一个人头一个岗是晚上六点到九点,然后上床睡觉;第二个人接岗,从九点到午夜十二点。第三个人从十二点到后半夜三点;第四个人从后半夜三点到第二天凌晨六点。之后是头一个人起床,从白天早上六点到九点,第二个接班,以此类推。然后头一个人轮完第一天的六小时之后,要接着开始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一班,然后再接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到十二点一班。到这四个轮回都转完了,就歇一天。不过,在上班这四天,每天晚上都要住在故宫里头,没有值班的时候也要“备班”,以应付突然发生的紧急情况,只有歇班的那天可以回家过夜。


这个作息安排还确实有点特别,刚一听真记不住,我心里打鼓,怕一时算不过来会误了差事。这份担心我大约都露在了脸上,胖子老王和我熟,看见了就对我说,你甭担心,告诉你一个法子,管保不会弄错。我听了喜出望外,央求他快快告诉我。


老王说,先只要记住夜里的排班就行,白班随着夜班的钟点算。这夜班有个警卫队传下来的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六到九,睡一宿;

                 九到十二,睡一半儿;
                 十二到三,脱了穿;
                 三到六,忒难受。”


不等我接他的话茬儿,老王就解释开了:六点到九点这一班最舒服,九点下了岗可以睡一整夜囫囵觉,所以叫“睡一宿”;九点到十二点这一班就差点儿了,得熬到半夜十二点才能睡,所以叫“睡一半儿”; 十二点到三点这班,你不能熬到半夜十二点去接班,总得先脱衣服上床睡一会儿吧,可半夜十二点要起来接班,所以还得再穿衣服,就叫“脱了穿”。这都还凑合,顶不济的是三点到六点这一班,人最要紧的就是靠后半夜这几个钟头的觉,所以说是“忒难受”。


听了这口诀,我茅塞顿开,连忙谢了老王,暗暗将这口诀背诵了数遍。后来我暗忖,莫非原先皇宫里的侍卫也是这般执勤,这口诀难道是从他们那里传下来的不成?


许多年以后,我从德国读书归来,王世襄先生介绍我参加了“九三学社”。在第一次的社员聚会上,我碰见故宫的宫廷掌故专家朱家溍先生,说起当年锡庆门的旧事,朱先生说你们警卫队的那排房原先就是清宫里头护军“伊里窝”住的地方。我趁这机会赶紧问朱先生:这“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儿……”的口诀会不会是当初清宫里传下来的规矩?朱先生起先还不懂我的意思,后来听明白了就笑着说:“先前也听你们警卫队的人私下说过,但这不会是早年间的口诀。”我自己再仔细想想,也觉得不会是帝制时代的古谣,皇上老子怎么会让奴才这么轻松就拿了俸银?


事到如今,我还能将这个口诀记得一字不差,就是因为那两年不规律的睡眠让我落下了毛病,特别是“十二到三”和“三到六”的煎熬让我至今经常半夜惊醒,好像又回到了在“大内”巡查时“叫起儿”的生活。也是自己有过这种经历的缘故吧,现在每次乘飞机到世界各地去,看见空姐硬打精神、强作欢颜的表情,便使我想到她们要日日忍受时差的折磨,不免油然生出一份同情心。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41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7:54 编辑



五、毛泽东过世的风波


说话我来故宫就有了一个多月,人脸混熟了,规矩懂了不少,心也就活泛多了,总是打听故宫里头还有什么犄角旮旯没有到过。魏小队长一听就说,你才来了几天,年纪轻轻的要在这儿待一辈子,还怕今后没有你的机会?平心而论,这些天像建福宫的火场、慈宁宫的后院好歹都看过,拿着故宫的地图一对,除了乾隆花园还在等机会之外,确实也算是到了不少地方。


可巡查组的小毛跟我说起,还有一处你准没去过,就是御花园里的堆秀山。平常那里都是锁了门,只有下午闭馆,清理御花园游人的时候才会开锁上山。而且说站在山顶望着衬着红墙绿树的西落残阳,那番景致别处是绝对看不到的,据他说,那里原先就是宫中皇上家登高的好地方。我听了当然央告他带我一行,给个开眼的机会。小毛平素和我要好,他又掌管着钥匙,那天正好是阳历九月九号,他说权当今天就是重阳节吧,满口答应带我到堆秀山登高。没有想到的是,毛泽东正好赶在那天过世,消息传来的时机又太不凑巧,让我很是对不起朋友,至今心里还有份歉疚。


那天中午下了早班,我先回家吃过饭,趁机睡个午觉,养精蓄锐以便下午打起精神来游园登高。约莫四点钟我起了身,出门的时候突然看见我所住的出版社留守处办公室里的人都哭丧着脸,见我喜气洋洋地哼着小曲就冲我使眼色。我看众人神色不对,忙收了笑。留守处的老高平素对我总也没有个好脸色,这回却把我往屋里拽,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见桌子上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竖起耳朵一听,放的是哀乐。这些日子朋友间多日传说的谣言我听了好几回,此时不知是不是那件事。耐不住性子多等,就跟老高说,你给个痛快话,这回到底是谁哇?老高欲言又止的,半天才说:“毛主席完了。”满屋子的人听罢都呜咽了起来,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一听,知道是应验了,赶紧退了出来,心想肯定要举行国葬,停止娱乐。今天下午故宫没准要提早关门,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去堆秀山上登高。我想小毛肯定也会这样想,所以我没有提前回故宫,而是回到我的小屋,到了晚上值夜班的时候才进故宫回锡庆门。


没有想到,一回到锡庆门就碰到小毛在那里等我。他看见我,佯装十分生气的样子大吼:“你干的好事!”


我忙问就里。他说:“我白天到外面逛大街,到了咱们约好的时间之前就进了御花园,打开铁门,上了堆秀山。我看山上风景真美,心情大好,张口唱起杨子荣的那段‘心中自有朝阳’。谁知道咱们警卫队的几个弟兄冲上来,一把把我按倒,拖下山去。起先我还以为他们是跟我闹着玩,我唱得更凶了,他们就捂我的嘴,弄得满脸是土,到了队部才跟我小声说了实话。你这个人真不够意思,知道了消息也不说告诉我一声,让我差点犯了错误。”说得满屋子人都哈哈笑起来,连声说:“好险!好险!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连声给小毛赔不是,还没容得我解释,正好胖子老王为了吃窝头打赌,又赢了群工部一个不知深浅的小青年五斤粮票,走夜巡到了锡庆门。他一脸的兴奋,乐得嘴都合不上,指着我说:下回还要找像你这种傻瓜赌,今年的救济粮也不用再买了,就靠诸位帮忙。众人已把下午小毛的有惊无险忘得干干净净,说笑了好一会儿,胖子老王和小毛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锡庆门,沿着东筒子夹道回神武门去。


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我们说笑之时,有人从门外路过,报告给上级说,锡庆门的警卫队在国丧期间大声说笑。第二天田队长把我们都喊了去,我一听,知道这事儿不能吃眼前亏,赶紧答应给田队长的壁报小黑板写篇“一千条,一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的批判稿才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几个月风声日紧,大家都知道眼下是多事之秋,我也处处赔着小心,从不招惹是非,有天在神武门居然还开了回眼。


那天傍晚,我正在北门值班,从西筒子那边开过一辆加长的大卡车,车上载着两根大木梁,要从神武门出去。可是车身太长,门洞又窄,城门和御花园之间的距离也小,司机将车身转来转去总不成功,急得满头大汗。我们警卫队几个人也不懂,前后帮着张罗,其实是帮了倒忙,车身横在那里,进退不得。于是我们就请卡车司机进避风岗楼里先歇歇汗再说。司机坐定一聊,我们才知道,这两根楠木柱子是故宫贡献给毛主席纪念堂的。听了这话,我赶紧跑到外面再去瞧一眼两根木柱,亲手摸摸,算是见识了一回。


后来这两根楠木柱到底还是运出了故宫,故宫为此还得着一张毛主席纪念堂的奖状,算是有特殊贡献单位。为了这个,人家特许我们故宫参加纪念堂建筑的义务劳动。我去了一回,是前半夜在纪念堂里绑钢筋,两条钢筋之间密得都伸不进一个拳头去。那天晚上我就没上夜班,不但免了一回“脱了穿”,也免了一回“忒难受”。


到了纪念堂建成开放,我们故宫的人又是优先瞻仰。我进了纪念堂大门,四处找寻那两根楠木柱子,但总也看不出来。有一次古建专家单士元先生路过北门,我跟他打听楠木柱子的来历。单先生说,如今只有后三宫还是明代的好木料,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别瞧漆画得好看,其实都已经是松木了。那些楠木柱子都是当初从前三殿拆下来的,以备日后修缮之用。这样的木料毁一根就少一根,再也不会有了。


听了这话,我就后悔当初没有再好好打量一番运出神武门的那两根楠木柱子。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41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7:55 编辑


六、白大姐与畅安先生


毛泽东过世不久,政局大变,大家也敢多说些话了。锡庆门卖珍宝馆门票的白大姐就是个敢说话的人,因为和我们共用一个火炉烧水沏茶,慢慢就熟了。她看见我喜欢看书也不怪我,反倒时时暗中鼓励。


那个年月,唯恐大家知道的事情太多,各家各户的图书早就扫除一空。图书馆虽然开放,但很少有书出借,尤其是历史、地理、文学等敏感门类,要借简直难上加难,借口无非是“借阅图书须与从事专业对口”。我在北图就见过一位和我一般年纪的年轻人,填写的借书条屡屡被打回票,他忍无可忍,对借阅处的工作人员大声喊:


“我是个掏茅房的,您说我该借什么书看?”掏茅房的,在北京话里就是厕所清洁工的俗称。没有想到,人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很有政策水平,听了这话一点不生气,慢条斯理地笑着答道:“那您可以借阅一些保护环境卫生方面的图书呀。 ”


我把这些事都跟白大姐说了,她体谅我,说是这年头读书像是犯罪,不过也别怕,咱们这儿,什么事说变也都能变。她还答应我说,过些日子给我介绍个有学问的老先生,并且讲了一大堆老先生的旧事,其中我最乐意听的就是他在文化部干校的作为。说是大会上别人批判他,正说到兴头上,他忽然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完了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发言的人不乐意了。“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我那盆糖拌西红柿的冰大概全化完了。 ”他说。


白大姐跟我说到这儿,伸出大拇哥,道:“人家真是这个!”


后来白大姐让我们见了面,才知道她说的原来是王世襄先生。我辈分差着一大截,都是叫他畅安先生。见面那天正当唐山地震刚过,图书室的后墙塌了,他正系着围裙,戴着套袖,蒙着口罩,用运水泥的手推车往乾清门里运外文书。


白大姐有言在先:“我得告诉你,王先生现在还没落实政策。可你别瞧,人家是大专家,大伙儿不是都说,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吗?”


这样的话在眼下像是笑话,可当初大伙对王先生这样处境的人,真是避之唯恐不及,难得能有白大姐这样竟敢衷心赞美学问的人。所以我也就对白大姐另眼相看,知道她是个有见识、有担当的角色。


和畅安先生熟了,也知道那些年他受了不少的委屈,同样遭际的人那个时候并不少见,但他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是精气神绝对不倒。无论是和他一起到西山逮蝈蝈,大清早到朝阳菜市场排队领票买活鸡,还是看他挥汗如雨地整理《髹饰录》,或者带我骑车去南城找傅大佑先生学玉器鉴定,他都有着一份从容洒脱的态度,做人其实这是最要紧的,比什么都要紧。


地震过后,他的芳嘉园住家的房子也震坏了,一时找不到人修。他怕堆在屋里的古董家具被雨水淋坏,就叫我帮他腾挪地方,避过房顶漏雨的窟窿。我们一边搬,他就一边跟我说每件家具的来历。可惜那个时候我对此道完全不通,多少年后在上海博物馆堂皇的展厅里看见原先堆放在芳嘉园陋室里的这些物件,才知道当初我过手的竟都是稀世的宝贝。


后来畅安先生的学问渐渐受到重视,我对他说,您就像也是一件“出土文物”。没有想到,畅安先生竟和他一生钟爱的古代家具有着相同的命运。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7:43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7:57 编辑



七、协办“洋务”


自从毛泽东过世,“四人帮”下了大狱,日子就一天天不一样起来。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接二连三地到眼前来了。


先是转正长了级,一个月四十一块五,接着政府又号召年轻人考学校。起先我还舍不得故宫这块风水宝地,也舍不得警卫队这份闲差。田队长爱护下属,见我成天抱着书本瞧,没等我提,他就主动跟我说:“人都是想攀个高枝儿,这回你要是想报考大学,我并不拦你。”他这样一说,我反倒显着像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了。那时候也搭着我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想着这么多年也没上学,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于是我对田队长顺水推舟道:“不瞒您说,我并不想上大学,您甭劝我。”田队长听了这才作罢不提。


半年之后,拗不过朋友们的怂恿,决定打起精神放手一搏,参加了一场研究生考试。发了榜,居然就让研究所录取了。


走之前,田队长对我说:“离开学还有三两个月,你先别忙着走。眼下故宫要办个‘外宾服务部’,缺个会说外国话的,你先去帮两天忙。我跟院里打了保票,到时候一准放你走。 ”


这两年我在警卫队,看得出田队长是个对下属有担当的汉子,值得我信赖。我在云南农场的时候,六连马连长是个刚刚从越南前线撤下来的复员军人,解放军里的正牌连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见过大世面。他常常带着过来人的口气告诉我们:“只要战场上枪一响,猪肉罐头打开来就是敞开吃,白干儿随便喝。这时候不给足了,有谁玩命去?!”田队长和马连长一样,都是明白人。其实,凡事都是人心换人心,我当即满口应承。


第二天我便找“外宾服务部”的负责人老赵报到。老赵对我说,我的任务就是在门口招呼客人。有洋人需要解释的,我就上前翻译两句。没事就帮助照看着柜台外面,收款进货全不用我操心。任务交代完毕,大家也互相认识了,这就张罗着开张。


最早的地方是御花园靠西北角上的一幢小房子,三间门脸儿,门上还挂着竹帘子,一来是为了挡苍蝇蚊子,二来外边的人不细瞅,也看不大出里面的动静。我的任务是在门口招呼客人,除了在门前竖了个指示牌之外,还抽空练了几回掀门帘的动作,为的是到时候别让帘子挡了生意。我平素最不爱招呼人,这回为了在这最后的故宫差事上好好表现一下,也不得不跟人“哈罗”几句,也算把从“灵格风”上学的几个句子练习一番。


其实当初所谓的“外宾服务部”,无非是一小卖部,卖些当年国人并无兴趣的珠宝翠钻、文房四宝,还有就是故宫修复厂仿制的瓦当、青铜器古董、玉器。其中有两样东西我倒是瞧着好,一是仿制的三彩,无论造型还是色调都比外边做得地道;二是用废弃的金砖凿制的砚台。故宫大殿里墁地的金砖泥料细腻,烧制讲究,都是当年费时费力精制而成。用金砖做的砖砚,外面套上一具随形的硬木砚盒,还真有几分澄泥砚的味道。另外修复厂仿制的古画当然也好,像展子虔的《游春图》和顾闳中的《夜宴图》,还有郑板桥的竹子和宋人的山水,那都是几可乱真的功夫,但价钱吓人,挂在那儿也很少有人问津。


开办这么一间小卖部如今看来算不了什么,可当年还真是件大事。执掌全院大权的彭院长经常来这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兴趣盎然地看着洋人买货,还用他早年参加革命之前当绸布店小伙计时候的经历加以对比。管账的张太太是袁世凯的侄孙女,见过大阵仗, 看在眼里就有些不以为然,私下对我说,偌大的故宫有多少事要办,怎么一个院长老待在这小卖部里没结没完。我就回说,您当着这是卖货哪?不介,咱们是办“洋务”呢!按后来形势的变化,这就是“改革开放”。


那时的人没怎么见过红头绿脸的洋人,多年受“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教育,不免要找真人来验证验证。有一回,来了一队美国的黑人老太太,个个穿得鲜艳夺目。我帮她们选好了几样东西,就便打听她们的来路,原来都是密西西比州农场的工人。正好前些日子我看过电影《飘》,虽是几十年前的好莱坞旧货,却也只能在内部放映。看过之后对美国南方的黑奴颇有印象,不想眼前却见到活生生的实例。其中一位黑人大娘告诉我,她们都到了退休年龄,这回是农场主花钱请她们最后到中国来玩一趟。我不免暗暗吃惊,竟有这样的农场主。她还说,她们的老板就在外面,一定拉我去见上一面。见面之后,发现无非寻常之辈,与过去课文里读过的《半夜鸡叫》周扒皮相去甚远。送走大队人马之后,说与众人听,大家也着实感慨一番。这样的西洋景儿后来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因为办的是“洋务”,所以要收“洋钱”,但又不是收真正的“洋钱”。当年洋人来中国,所有“洋钱”都要换成外汇券才能花销,我们“外宾服务部”就只收外汇券。其实外汇券也是人民币,但又不完全是人民币。因为拿外汇券可以买到不少人民币买不到的东西,譬如说家里生小孩,牛奶不够,到友谊商店用外汇券就能买到市面上见不着的奶粉。再譬如买菜油要凭票,一人一月只有半斤。可是用外汇券就可以买到花生油。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外汇券虽然不抵走后门来得神通广大,但到底也算是一条救急的路子。我就曾经因不慎丢掉婴儿的购奶证而大伤脑筋,后来还是邻居江妈妈慷慨解囊,用她儿子在德国留学寄回的马克换成外汇券帮我解了燃眉之急。说到外汇券,当年那是一景,我的一位朋友由此还做过一大篇论文,详尽论述外汇券的利弊得失,而今也俨然是经济学家了。


日子过得飞快,我离开的时候,“外宾服务部”又多了养性斋和绛雪轩两间门脸儿。负责人老赵送给我一匹故宫修复厂自行仿制的三彩马,作为“协办洋务”的纪念。这件唐三彩至今我仍保存在京城的家中。


前些日子,我读新闻,看到美国人的“星巴克”咖啡店开到了故宫里头。后来有些人看了不开心,还翻了老脸,说故宫是咱们中国人自己老祖宗的地方,让洋人到里头做买卖是“挑战中国传统文化的底线”云云。


而在七十年代,满街上看不到一家“华伦天奴”,也没有一家“路易维登”,大家都紧着打听外洋的消息,忙着抢购外洋的稀罕货,难怪也就没人留神“中国传统文化的底线”究竟在哪儿了。


前几日,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不知从哪里知道我和王世襄先生当初的过从,来信告知先生病重,住进了协和医院。这让我想起前些年到畅安先生的新居看他,顺口夸了朱家先生虽是坐八望九的岁数,居然还能骑车。畅安先生听了不服气说:“我跟他是同年,现在他是在故宫里头骑,可我敢在故宫外头骑。 ”


想起了畅安先生当年的豪气,顺带着也就想起了我当年的稚气。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8:07


二、警卫的制服


去故宫报到那天,先进了神武门,门内靠左手一侧是一幢坐东朝西的大厢房,叫东大房,这就是故宫警卫队的队部。神武门里的另一侧,是与之相对的一幢一模一样的厢房,坐西朝东,叫西大房。那里是警卫队的上级领导警保处的办公室,里面坐着处长、副处长。后来才知道,东大房和西大房原先都是宫里的“敬事房”,是惩戒太监、打屁板的地方。


一同到警卫队报到的连我共是三个人,一个姓刘,另一个姓贾。互通了姓名之后,再细一打听,他们两位也都是插队转回京城里来的“知识青年”。警卫队的田队长、刘副队长、文书老王和两个小队的队长与我们一一见过。开场白说的是故宫警卫队的工作多么重要,审查多么严格,又是如何千挑万选才决定录用我们三人。当着领导,我当然知趣,跟着小刘和小贾忙不迭地说,真是感激组织上的信任和照顾。
开场仪式结束后,田队长补充说,根据上级的决定,除了故宫四座大门的定岗和夜巡队之外,准备在外东路的锡庆门,也就是绘画馆和珍宝馆的入口处墙外再增设一处岗哨,为的是加强对珍宝馆的守护,只等锡庆门外的住房改建完成就开始建岗。田队长指定我为锡庆门新设的内岗小组成员,而小刘分在东华门,小贾分在神武门。


至于待遇,田队长说警卫队的人员虽然还算不上是警察,但一切按公安系统规定行事。现在我们的工资是二十六块,转正后就算是公安十二级,也就是最低的一级,工资每月四十一块五。至于以后什么时候擢升,那就要看各人的道行和运气了。对这一点我倒是心安理得,当时全国上下,一般民众谁都没有加过工资,差一级就是一个月多五六块钱的事儿。再说,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吃肉有肉票,穿衣有布票,抽烟有烟票。有钱没票,钱也是等同废纸。我早就听说,大学生毕业是五十六块,学徒工刚去是十八块,三年出师三十二块。这样比起来,我们当警卫的还真是多快好省。所以听到这里我就连忙接过田队长的话头道:“确实公平合理,我们很知足。”田队长一听这句话立刻就眉开眼笑了说:“看来到农村插过队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懂得轻重,知道好歹。 ”


田队长对警卫队确实有份自豪感,告诉我们,警卫队员还要发放统一的制服。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外衣道:“我这件就是。”我们连忙凑近细瞧,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与普通的外衣有何不同。他看我们一脸的惶惑就说:“当然,这和平常的便服没有什么不同,但它确实就是‘警服’。”我们听了也知趣,没有继续深问。大约田队长觉出我们的喝彩不够热烈,就又补充说:“除了一年一套的单外衣,我们还两年发放一次棉袄、棉裤、棉帽、棉大衣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8:14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3-20 18:15 编辑



   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下,见我们还没反应,就更加重语气地大声说:“外加一双皮靴。”田队长没有再说下去,可我们看着他一脸的期待,立刻明白了,初来乍到,此刻一定要给田队长捧捧场才行,于是三人齐声啧啧地说:“真不错,真不错。”话到嘴边,脸上也就跟着泛起笑容。我偷眼看去,田队长这时终于显出释然的微笑。


    后来知道,我们的制服是到城南天桥劳动保护用品商店买来的,灰色涤卡,上下四个兜,没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尽管如此,我还是和警卫队的同僚们一样,终日穿着警卫队发放的制服,穿这件,洗那件;穿那件,洗这件,而且五冬六夏总穿着队里发的皮靴。其实凭良心说,那时布票紧张,能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就算不错,更别说有白给的制服穿了。如果有制服,无论是警察还是军官,也无论是开车送货的司机还是纺纱织布的女工,谁都是白天黑夜地穿着发来的衣服,好省下布票给家里人用。



      记得一九八七年我陪哈佛大学来访的蓝贝格教授夫妇在饭馆里吃饭,看见对面桌子旁边坐着一位身穿大红制服,袖口滚边,胸口上还有绣字的青年人,蓝太太就问我:“这位是个将军吧?”我回头打量了一番,告诉蓝太太:“我看不像。我们这儿将军都要按资排辈,等熬到了,也就该拄拐棍了。”我见蓝太太还是一脸狐疑,就冒昧地回头问年轻人。那人听了哈哈大笑,他的同伴也都笑弯了腰说:“这制服是火车司机的。 ”


    警卫队的制服当然没有火车司机的那样体面。后来我知道,这些警卫队的行头还是通过走夜巡的胖子老王凭关系才买来的。虽说是从天桥劳动保护用品商店买的,但是由你买还是派他买,据说很不一样。老王说过,布面看着都是的确良咔叽,但此种双层涤卡面料最结实,一年之后再发新制服时,这身还像新的一样,可以脱下来给儿子穿,儿子穿不下了还可以收起来,以后给孙子穿,说得上是传代的玩意儿。



       老王是田队长原先从故宫窑厂带来的,河北南洼一带的人,为人很四海,在京城混了这十多年,也见过些世面,在社会的三教九流里认识不少人,所以警卫队购置服装的事每年全是由他经办,而他每回也都办得妥帖体面,不是皮靴的猪皮毛眼打磨得精细,看着简直像是牛皮;就是长大衣里絮的都是当年的好棉花,穿着感觉跟鸭绒差不多。每次老王办货回来,都会将其中的奥妙一一指点给大家知道。我们当然只有点头称是、自愧不如。


    老王也能吃,饭量奇大。有次为了和我打赌,他在食堂当着大家的面一口气吃下去七个窝头,吓坏了我。他说其实还能再吃,我赶紧劝住,只好输给他五斤粮票。他将我递上来的粮票举给大家看过,小心在怀里收好,说是二天要换成全国粮票寄回老家去,今年家里又是一个饥荒年,正好派上用场。老王话多,而且嘴上没遮拦。他家在农村,领导顾不到他,“家里的”也就多年调不进京城。他每次走夜巡到了锡庆门,歇过脚来,口中必是那句“光棍苦,光棍苦,裤子破了没人补”。我听了便说,你有老婆,有孩子,算什么光棍呢?他听了,不以为然地凄然一笑,对我说:你还小,没娶过媳妇儿,你不懂,这活光棍可比真光棍还苦呐。


      我从老王那里知道了许多乡下人的疾苦。虽然我也到过农村,比如山西雁北,算得上是相当贫困的乡下,但终不如他说给我听的那样切肤、那样实在。有这样既懂得生活的甘苦,又有精明头脑的老王每年给队里办制服,众人能不放心吗?





作者: 花斑熊    时间: 2013-3-20 18:26


   第二段总也编辑不好,永远是到棉大衣那段就消失,干脆在后面分成两段贴上。  {:soso_e149:}
作者: afaf    时间: 2013-3-20 18:32
{:soso_e179:}收藏,有空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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