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11-4 11:49 编辑
作者: 周涛 摘自南方周末 2013-01-25
这个冬天是2012年的冬天,虽然都是冬天,却与往年的大部分冬天不同。冬天总会下雪,这个冬天的雪下的有些奇怪,太多了,太厚了,似乎要填满这座城市,一眼望过去,天上地下一片白,家家都在雪中埋。
这种时候,独坐廊下,一盒烟,一壶茶,静静地隔一块大玻璃与这个厚墩墩的天地相望,仿佛无碍地与它相处,自己就像一个会动的雪人。这种时候,我是多么宁静,像雪花落地有声时凝冰的平静湖面;但是我的思绪纷飞游动,像冰湖水下的游鱼,往来倏忽。谁也不知道它会游向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一个人的人生记忆也像这片结了冰的湖底水域一样,各种各样的人与事,静静地待在那里,等着你那条思绪的鱼去触碰、点击。
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大毛拉,想起了上世纪60年代的第四年发生的这件稀奇事。新中国成立以来独此一桩的稀奇事,大毛拉摆擂台。摆擂台是古代人干的事,英雄豪杰、壮士高人都具有古典时期伟大的个人主义英雄情怀,擂台之上,自报家门,任你谁来,打遍天下无敌手,扬名立万。问题是1963年不是古代,而共产党一贯反对个人英雄主义,极端厌恶个人主义,竟然在边城首府乌鲁木齐的南门体育场公开为全国摔跤冠军(民族式)大毛拉摆了一场擂台,所以说是稀奇事。在此之前,并无先例;在此之后,绝无余响。
这件事还有一点特殊的背景,使之具有了一种特别的轰动效应,当时在青少年当中流传甚广,特别激发无知少年的好奇心。据说这位从南疆伽师县走出来的摔跤手大毛拉,获得全国摔跤冠军,成了运动健将。那时候“运动健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很少有人能获此称号。正当大毛拉英名处于巅峰状态,他犯错误了。犯了当时的大忌“作风问题”,“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毛拉也没过去。组织找他谈话了,准备把他打发回伽师县。据说大毛拉二话没说,只提了一个要求,临走前在南门体育馆摆三天擂台,竟然答应了。消息不胫而走,传到我们这些中学生耳朵里,我们院子里这一伙,什么赵北赵南啊,什么亚军亚波啊,还有周家四兄弟,全都蠢蠢欲动,必欲观之而后快。
那时候摔跤在新疆是比较盛行的,摔跤队那些壮汉,赛力克啊,成鸿雁啊,拉孜,大毛拉啊,个个都像明星一样,是我们崇拜的对象。那时候我们十六七岁,崇拜力,肌肉、身躯和武功,对思想、境界、修养之类的名堂还顾不上。阿尔泰草原来的哈萨克人赛力克,熊一样魁梧有力,他从小抱小牛犊子练力气,小牛长大,他也长大,一头大牛照样抱起来。俄罗斯混血儿成鸿雁,国际式摔跤全国冠军,健美强壮,体育无所不能,冬天滑冰如离弦之箭……有一年见他和一个黑衣艳女并行于街头,听说结婚了。没多久,听说去世了,吃什么噎住窒息死了,还很年轻。英雄有英雄的死法,与众不同,只是……十几个小伙子一齐上也不是他对手啊,怎么会死了呢?拉孜有些像李逵,装傻充愣,黑而幽默,经常出洋相。他就像个维族的李逵。
大毛拉的脸铁青,刮胡子刮的。他平常沉默寡言,像政治家,很有尊严感。中等个子,看起来并不很壮,比普通人壮一些,结实,铁铸的一样,身体里蓄满了爆发力。有时在拽扯之间露出一节臂膀,他的皮肤苍白发青,宛如戈壁上的白石头。现在他站在铺了体操垫子的场地边上,他等着周围的人报名上阵,他显得不焦不躁,耐心平稳,并无小说里写的那些擂主的骄横跋扈之气。
那时南门体育馆刚盖起来,还没完工,场馆和看台只是一片水泥台阶围着一个水泥场子,只来了一两百名观众。大毛拉的告别擂台就这样开始了。大约有五六个人报了名,有侦察兵,有六道湾煤矿的矿工,还有几个市井狂徒。印象较深的是那个矿工,有两下子,不畏强手,敢拼敢干,虽以2比5不敌落败,毕竟让全国冠军输了两分。大毛拉最后和他拥抱了一下,拍怕肩膀,表示赞赏。侦察兵输了六跤,赢了一跤,也不能敌。其余的均不是对手,全败而终。
这时候冷场了,无人敢上了。
这太让我们失望了!难道民间就真的没有高手奇人?就没人能和大毛拉旗鼓相当地较量一番?我们甚至搬出来鲁智深、武松、浪子燕青,希望那些宋朝的好汉跳出来,在人群中一声高叫,让大毛拉见识见识!正说间,忽听身后真的一声高叫:“我来了!”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幻听呢。扭回头望去,台阶高处果然有一人高举着右臂,哈哈!高人来了,奇迹出现了!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沉闷的冷场被打破,好戏即将上演。这个人果然不负众望,一身短打扮,有些像京剧《三岔口》里的角色,他干脆从场外一个空心跟斗飞进场内,“好!”爆起一片喝彩!
他进场后,主持擂台的人介绍了,好像是个练武术的高手,什么门派的传人。然后活动活动,热身,他又是一连串儿的空心跟头,他像车轮一样在空中翻滚,矫健极了。相比之下,同样在热身的大毛拉就显得笨拙、僵硬,没多少花样。
大毛拉也感觉到了,他将面临严峻挑战,这时大毛拉的脸上掩饰不住地现出一种尴尬的表情,就像政治家意识到失去选票时的表情。人们的心理是厌倦平淡盼望出奇的,武术高手的叫板上场给了人们极大的可能性。气氛骤然热烈起来,一旦奇迹发生,所有在场的人都将拥有一次身在现场的荣幸。
那个高手——名字没记住,就叫他“三岔口”吧,看起来信心满满,很有一点“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英雄气概,不时向场外挥手致意,必胜是有一些把握的。
比赛开始——双方都相当谨慎,试探,佯攻,躲闪,寻找破绽,像一对斗架的公鸡,窥测时机。还是大毛拉先出手了,可能用力过猛,两人都倒了。
观众们有些遗憾,三岔口不应该倒啊,大家说,可能体操垫太软,不习惯。
再摔。
这次大毛拉一出手先用右手勾住了三岔口的脖子,他挣了几次,挣不脱。大毛拉的手臂像熊掌扳住了羊脖子,乘势向前一使劲,三岔口跌跌撞撞跑出去七八步,收不住,一个狗吃屎。
“唉嗨——”场外一片同声叹息。
爬起来再上,妈的,又让大毛拉扳住了脖子,笨蛋,你他妈的那个脖子是咋长的?又拼命往后挣,这回人家一松手,他又来了个仰八叉!
现在知道防脖子了,尽量把脖子靠后些,却没小心脚底下,让大毛拉又一脚踢翻了!
“日你个妈的,这是个啥毬人么!”场外开始骂起来了,“哪是摔跤么,那是摔鸡娃子呢么!”
大毛拉几个回合看穿了这位虚张声势、花拳绣腿的武林高手,干脆双臂抱在胸前,亮出后腰,站着不动,任凭三岔口从后身抱 住,以其为轴,顺势转动;那家伙费了吃奶的力气左摇右晃,这棵大树就是不动分毫,脚下一磕,三岔口又飞去了。
“丢你的先人去吧,回去和你老婆摔去吧!”场外已经高声叫骂了。
可是人家三岔口偏偏不依不饶,屡败屡战,不怕丢人现眼。可能他心里默念的是什么“勤能补拙”啊“哀兵必胜”啊“笨鸟先飞”啊之类的格言,不肯认输,一再上阵。直到大毛拉后来不动手脚,一个假动作,把他吓得闪倒。
最后的结局是大毛拉以16比0获胜。那个三岔口,还要摔,主持擂台的人把他劝下去了。场外的人喊:“你才三岁,等你长大了再上吧!”全场哄堂大笑,大毛拉还是像个政治家,没有笑。
1963年的大毛拉,就这样离开了乌鲁木齐,离开了他的角斗场,用这个擂台谢幕了。从此回到他故乡的那个南疆小县,尘土飞扬,默默无闻。他后来是怎么生活的,他的内心经历了些什么,没人知道,总之他消失了。十多年之后,那场擂台的热心观众当中的一个中学生,上完了大学,分配到南疆的喀什,在地委机关当干部。
有一次他下乡到了大毛拉那个县,打听到了大毛拉工作的县体委,他去了,想再看看大毛拉。体委的主任、副主任非常殷勤,他是上面来的。他看到大毛拉了,穿着普通的干部服装,被两个主任、副主任指划得跑来跑去,一会儿搬凳子,一会儿倒茶水,像饭馆里跑堂的,脸上堆着笑意,毫不在意领导居高临下的生硬口气。他看出来了,昔日的“政治家”,正在失去尊严。
他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但是再一想,杨志、武松在官府里当差求活路时,不也是对上司一口一个“恩公”吗?自古而然,虎落平川被犬欺,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但是他还是不服这口气,自古而然就是应该的吗?他最后当着大毛拉的面对两个体委领导说了这样一番话,他说:“你们算什么啊,只不过是苍头小吏,他——大毛拉才是人物,那是大英雄啊,千万人里不一定出一个的大英雄!善待人家吧,也算对得起那个五千年的文明!”
两位领导听了,愣住。那表情是“怎么不对路啊”。
又过了三十多年,他奔七十岁了,独坐廊下。吸着烟,烟云缭绕,品着茶,茶气氲氤,静静地隔着一块大玻璃与这厚墩墩的天地相望,几十年仿佛无遮无碍,近在手边。他想,大毛拉若是还活着,也该奔八十岁了。应该还活着吧,他那么结实,宛如戈壁上的白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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