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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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抄几篇应景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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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最近文玩行市大涨,如南红、如椰蒂、如竹木、如养殖海龟背、甚如鹤顶红者。   

   本来早就是前人清玩,经过革命的岁月,近时才被有了闲暇的今人拾起,弹弹岁月封尘,又见润泽包浆。

    要说论坛里,卫兄雕琢蜜蜡、琥珀;老黑玩椰蒂、南红;一帆老师雕琢鸟骨;面条兄近日赏玩葫芦;

   半路兄的绿松别有一帜;大鼠兄把玛瑙串儿玩精到了;老歪的古玉更是没得说。

   这些如今看零零散散、不见系统、不成系列的玩物,好虽好,还是能附会些典故、旧事才风雅。

   近日翻书,找出几篇半新不老的文字,也好附会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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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06 | 只看该作者


   以下几篇均是董桥老先生文笔



送别大雅古玩商人  


      
    老先生姓黄。初识那年他还不到八十,我满腹是书的琉璃厂景物,逛古玩街逛的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一丝颓废情调,任他微笑点头看我在他大门边的玻璃柜前干看不买。他八十之后,我慢慢不再甘心隔玻璃凝思池的残荷,想的是采几片残叶回家听雨。那十来年,我怯怯然染指案头木器,旧墨旧砚,竹刻玉雕,从前门一步步挪到二楼昏黄的灯影下跟老先生对坐细数一把朝笏的荣辱、一座铜炉的沧桑。他快九十那年告诉我说他不再出去看货收货了,忍心割爱的几件珍品都归了我,不舍得相让的极品终究是不舍得,劝我专心找几幅好画好字,杂项假货越来越多,不好玩了。  


    黄老先生最贴心的其实是好画好字。他说:五六十年代广东名家邓芬经常在他的古玩铺画画写字;张大千住香港的时候久久见不到他也会探听他去了哪,连铺子旧印的六行「雅斋」薄纸便笺也是大千写的,像一剪梅花那么典雅。抽屉那卷溥心畬小手卷是不卖的,卖给我的是他两年间随机缘在台北香港搜回来的溥心畬六幅《秋园杂卉》册页,尽管不齐,重裱后启功和江兆申还是叹为难得的逸品,替我题了长长的跋文和诗词,越发是清风明月了。  


     黄维老常说他跟我有同行之雅,说他从广州初来香港在《华侨日报》当过校对。他受的正规教育纵然不多,却用心看书,好古敏求,丝毫不带古董商的市侩习气。说他待人深情而不滥情,那又是生意人少见的气质:他毕竟养起了一腔坦荡而内敛的湖海气概。一笏干隆年间汪心农的「云液」腰子形古墨,通体云纹,王文治写的填金字,老先生说:「是好东西,廉价归你!」我说我依稀记得古墨权威周绍良的《蓄墨小言》写了这笏墨,你会后悔的。他说:「你要就拿走,不然我自己藏,拜托你影印那篇着录给我参考。」我找出那篇文字和搨片影印给他,用红笔圈出评语中「神品也」三个字。「你更应该要,」他说,「价钱不变!」翌年,老先生收到的那笏胡开文干隆御赐「小寒碧斋」名墨也归了我,索价稍比「云液」高,我说我们扯平了,他一脸肃穆回了我两个字:「没错!」  


     正是这样一位前辈:衣举止总是那么整洁那么规矩,长年静静坐在他街的古玩铺阅尽中国文化千年的春风秋雨,摩挲历朝粉黛的悲欢,梳理秦汉唐宋的兴衰,为明清玉簪的轮回欷歔,为春秋剑珌的血沁激动;大半辈子买卖岁月的脚印,残阳下他满心满身终于都流一层包浆,一层皮,不必验看底干支,匆匆跟他一晤晤到的总是浸过六朝水的温润,彷佛他卖给我的那些良渚古玉、吴之璠竹雕、琴形白玉配琴形紫檀匣。从秘笈中找出那枚血珀印章和那件鹤顶红扳指交给我的时候有点伤感:「恐怕再也碰不到这样的珍玩了!」血珀珍稀总也珍稀不过鹤顶红,他说那是南洋荒岛上巨禽头上的红鳞角质,宋朝传进华夏,听说含剧毒,要我查书看看哪个古人吃过鹤顶红自杀,还笑说「肯定不是我!」我听了一愣,想起江兆申到大雅买了汉代铜印走出来对我说:「此老满身是久违的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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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12 | 只看该作者




   吉庆栈



    那所老房子战前是个存放香料的大栈房,战后徐老先生买下来改成三进唐山宅院,外墙不动,正门几级雕花台阶和那道门槛依旧,门楣上乌木金字的“吉庆栈”老牌匾也舍不得拆掉,斑驳里沁出岁月的尊严:“翁同龢的神品,了不起!”徐老先生说。老先生是我同学黄豆的叔公,清末秀才,辛亥革命后去南洋做买卖发了大财,晚年归隐吉庆栈读书写字玩古玩,最高兴我们几个少年人到他书房里听他讲故事,吃栈里厨娘做的荷兰糕点。



    是一九五八年的事了。书房那幅 “叩锈室” 横匾是徐老抗战时期托人到新加坡请徐悲鸿写的,暗黄虎皮宣纸衬起沉郁的墨色十分好看。他说桔子皮古玉带点血沁叫叩锈,难得极了。我们都说书房枣红色的方砖地板真像他说的蜡泪红古玉,一堂紫檀家具又像一组一组的剑珌,那两壁枯叶色泽的线装书倒是最迷人的玉中秋葵了。老先生听了开心,绕过七扇雕填围屏打开铁柜拿出两件玉器让我们开眼界:“三代的玉环,三代的玉辋头屏,”他说。“刚住进吉庆栈那年书房闹鬼,天天晚上传出女人的饮泣声,做了法事不哭了,换来的倒是我书桌上天天早上都出现几丝长长的头发,痴情的很!事过半个多月,正巧唐山来的一位老同乡等钱用,卖了这两件宝贝给我,我想起古玉辟邪的传说,试试镇在书桌上,奇怪,头发从此都不见了,我竟有点牵挂她!”



    过了好多好多年,我在香港渐渐遇到一些精美的古玉,读的参考书一多,我几乎可以肯定记忆中徐老那两件宝贝并不是夏、商、周的玉器,是五千多年前良渚文化的出土珍品;甚至他长年贴身系着的那件玉猪龙也是典型的红山文化佳作。那是中国南北两地两大著名的原始文化:辽宁西部一带的红山文化和太湖流域一带的江南良渚文化。都是三十年代以后步步浮现的考古成绩,徐老那一代收藏家来不及跟上整个发展过程,藏品里岁数老的只好都说是三代古器,雕工精致的断代都断在春秋,在两汉,在唐宋。他说的玉辋头瓶是乾隆皇帝率先说的,现在都叫玉琮了。我在吉庆栈里见过的几位老先生都说收求古玉要收北方玉不收南方玉,周肇祥民国初年写的笔记也说南方卑湿,玉器入土两三百年全腐烂了,说他在琉璃厂看到的尽是北方高原古冢挖出来的三代秦汉奇品。我九十年代初从大雅斋黄老先生手中先后买下两三件良渚玉环的时候,徐老墓木已拱,闹过鬼的吉庆栈听说也老早拆掉了。迷恋古玉那几年,我其实常常想起老先生教我审度玉器风格的口诀:春秋繁复,秦汉细疏,唐宋密美,明粗清精!



    也许是蛮烟中的南洋真的多神多鬼,也许是瘴雨里的南洋唐山客都情愿敬神敬鬼,每个星期四黄昏,吉庆栈一位老迈的女佣人一定在十几间卧房和厅堂、天井、游廊的各个墙角供上一小片蕉叶盛放的一簇玫瑰花瓣,时辰一到,她手提一具冒着烟雾的香炉在每一簇花瓣前喃喃诵经,小声祈福,炉烟顿时满开,宅院里处处飘散着浓浓的香气。“千万别到古井那边去调皮,”  徐老先生好几次这样嘱咐我们。“天井里那株七里香和后园那丛香蕉树尤其不可冒犯!”



    一九六〇年仲夏我去台湾读书,起程前几天他悄悄把一只玉蝉塞进我的口袋里,说是汉代的琀玉,带在身上保平安。“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我大着胆子问他。老先生静静看了我好久说:“不要问我这样聪明的问题。我向来甘心做个快乐的笨人!”  那一瞬间他苍茫的眼神我这辈子忘不了:我为自己年少的浅薄愧疚。



                                          二〇〇五年九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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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16 | 只看该作者


    包浆   
   

    沈茵老早从台南北迁谋生了。八十年代有一年夏天我应邀到台北当文学奖评审,开完会翌日她来旅馆看我,我们先逛了几家画廊再到她舅舅开的古玩店歇一歇脚。我那时候醉心木器,偷闲集藏了一些明清文房清玩,中外专书图录读了一大堆,沈茵说她舅舅是此中老玩家,从青葱的江南玩到迟暮的台湾。他那天挑了十来件笔筒、笔盒、笔架和腕枕、印匣、墨床给我看,紫檀、花梨、楠木、黄杨都有。“全是我上个月到日本搜回来的,包浆上乘,”  他说。“还没标价,你看中的先拿走吧!”



     包浆又称宝浆,是说岁数老的古器物人手长年摩挲,表层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像贴身佩带的古玉器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轻轻抹一抹,沉实润亮的旧气乍然浮现,好古之人讲究这番古意:“这件倒是仿古的赝品了,”沈茵找出一个黄花梨笔筒说。“硬做出来的贼光,只剩油腻,不见手泽!”她父亲沈老先生祖上在苏州开裱褙店,我在台南他们家里观赏过一批上海老名家的字画,老先生满腹旧学问,女儿家学熏陶,品味竟也离不开文人书斋那股清雅之气了。“我是跟舅舅学的,父亲常说多看实物才是关键!”  她说。



     我前几年写的《宝寐阁》里的白媚是沈茵的艺名,六十年代在台南歌厅舞榭唱歌唱红了。她跟我学弟小武松亲密了好几年最后分开,嫁过人也离过婚,沈老七十年代下世她跑去台北一位同乡开的刺绣庄里做事,长住舅舅家。十多年不见,沈茵娴秀依旧,脸上隐约的沧桑平添几分冲淡,韵味更浓:“干脆说是包浆吧!”她眼神里荡起一丝从前没有的俏皮。小武松当年喝醉酒常说她是孟玉楼,再嫁西门庆三嫁李衙内,三十老几的人始终甜柔似水:“行走处暗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沈茵常说她最爱传世古玉焕发的包浆,那是孟玉楼的写照了。



     那天我挑了两把镇纸,一把是楠木,刻吴涛题的诗,一把是紫檀,许实夫刻的隶书七绝。沈茵提醒我细看赵学海刻的那件黄花梨笔筒:“嘉定刻竹名家,《竹人录》里有传,难得!”她悄悄说。那首五古真的刻得出色,笔筒另一边的山乡小景下刀也疏放有神,我没有理由不要。《竹人录》里其实没有查考出赵学海多少生平,反而说他的儿子赵得三刻山水人物工细无匹,说他妻子吴氏刻桃核舟与封家并传,所制笔床书镇也能入品。



    天黑步出古玩店,我和沈茵到一家台湾小馆吃麻油鸡喝蚵仔汤,我们谈起她父亲牵挂了半辈子的周颢竹刻山水笔筒:“文革时期也许早就劈了当柴烧了!”沈茵说。周颢字晋瞻,号芷岩,又号雪樵,乾隆年间嘉定大艺术家,我在两位老藏家家里看过他的作品,一竹一木,勾勒如山,烘染如水,一见难忘。沈茵说她舅舅早年经手卖过两件芷岩,从此无缘再见。



    我的缘分也是等出来的,等了二十多年才遇上一件他的紫檀行书笔筒,刻《陈书》萧引传记里的四十个字:“萧引书法遒逸,陈宣帝尝指其署名语诸人曰:此字笔势翩翩似鸟之欲飞!引答曰:此乃陛下假其羽毛!晋瞻”。萧引媚上媚得肉麻,幸好周颢有本事化尘土为神品,全器包浆照人更不必说了。我托人带了照片和自己乱做的拓片给沈茵看,她深宵来电话说,舅舅年来中风,说话含糊,细细一看居然露出久违的笑容,合十连说上乘:“终归一个缘字!” 沈茵说,“等二十年算什么?” 我仿佛又看到她闲谈中说起小武松的神情:陈年的深爱泛起一层芊眠的包浆,恍似涟漪,胜似涟漪。



                                              二〇〇五年九月十一日





(“包浆又称宝浆,是说岁数老的古器物人手长年摩挲,表层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  看到这里想起一个词和一件乐器——“手泽犹存” 和古琴,桐木蚕丝因手泽沾润而生动。可惜,与古琴的缘分就差那么一点点,终归一个缘字,要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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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1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5-6-23 01:02 编辑



   盒子里的岁月


          董桥 2006.04.02  
   


    隣家英国老太太说,Sydenham火车站附近一家人家在摆卖一批老杂货,还有好几架子旧书,很有趣。Sydenham是伦敦东南边小镇,从伦敦桥火车站坐东南线火车先在Sydenham停一停再坐一个站才到我家。我带着地址去了。那家人家姓Campbell,跟十九世纪抒情诗人Thomas Campbell同姓。四十上下的女主人Rose说诗人住的是Sydenham Common:「我们和他们不是一家人。」她笑得很娟媚,盈盈然跟头上娴静的螺髻一样好看。是深秋,满院子杂货杂书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有点局促。


    玫瑰说,诗人从前那所老房子百叶窗是绿的,木栅栏是白的,出了名了,战后拆掉,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我其实并不熟悉老诗人的诗,印象中他写士兵的梦比写土耳其仕女浅白。「那所房子不吉利,」她说。「他儿子病死了,还有个儿子疯了,妻子最后也残废了。噢,对了,老诗人是拜伦的好朋友!」她笑得更娟媚。我买了一本Richard de la Mare又薄又小的《A Publisher on Book Production》,还买了一个精致的八音盒,拧紧发条会响起贝多芬的《给艾丽斯》。


    我喜欢盒子。童年玩雪茄木盒,玩香烟铁罐,到台湾求学玩锦盒,玩火柴,在英国收木纹漂亮的洋装盒子,回香港花大心血搜猎明清拜匣帖盒,官皮箱、提梁药箱、文具箱、髹漆盒见一件爱一件。那个八音盒切合我那阵子迷恋前拉斐尔派美术的心情,满满描上七彩缠枝图案,十足William Morris的风格。玫瑰说她丈夫的爷爷早年真的收藏不少莫里斯的花布、瓷片、木刻,战乱穷了全拿去换粮食:「这个八音盒是他最宝爱的藏品。铁价十五英镑!」七十年代那是个大数目,翌年新加坡朋友雷门喜欢我照价匀了给他。


    玫瑰院子里几幅油画水彩也不错,说是她丈夫画的。我发现架子上那堆书不少是美术设计和书籍装帧的专书,小说很快卖光了,这些冷门货死死等我这样的画迷书痴来浏览。英国旧瓷器听说也销得快;一尊埃及石雕神像客人下了订金挂了条子等着扛走。玫瑰说有两件中国硬木古董盒子前两天一位理工学院的老师买走了,蚌壳、玉片、珍珠镶嵌成漂亮的水仙、茶花!我埋怨老太太不早些给我报个信。「等运气吧:人生毕竟不是八音盒!」她一边包盒子一边呢喃。我蓦然瞥见她娟媚的眼神隐然飘起惋憾的涟漪。「起风了,」她回过神来浅浅一笑补了一声"keep warm"!过了好几天,我在街角杂货店里跟老太太聊起那个八音盒,她说玫瑰的丈夫是教美术的中学老师,去年癌症过世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人生不是八音盒,搜猎老文物也许只是为了给人生配制几段贴心的旋律。王世襄四十年代求关仲航让出大画家汤贻汾琴隐园旧藏的元代古琴,关先生答应了,王老一阵高兴,出国到美加参观博物馆竟然抱着那张琴到处走。六十年代他到宝坻县访家具,偶然在一位塾师老先生家里买到清代溪堂咏水仙的竹刻臂搁,他又高兴了好几天。我没有王老的文物深缘,生得也晚,沾一沾俪松居藏品的边也算听了几声仙乐了:家里一幅吴昌硕写意红梅题的是「琴隐园主人得意之作偶然有此」;还有一个清末小笔筒刻的也正是王老臂搁上溪堂的那几句话:「世以水仙为『金盏玉台,紫宸重器』;刘邦直称其『仙风道骨谁今有,淡扫蛾眉参一枝』」!


    错过了玫瑰家里那两件嵌百宝的老木匣,八十年代我从英国回来那几年立志搜集明清木盒木箱,紫檀、黄花梨、桦木、楠木、黄杨越袖珍的我越要。古今竹木牙雕图书读多了,我近年忽然追求镶螺钿、错金银的硬木盒子,惹起雷门频频笑我临老入花丛。他前两天在长途电话里还说,那件八音盒刚给他的五岁小外孙抢走了:「三十年前我们的旧梦终于又添了一层稚嫩的包浆!」我黯然想起玫瑰眼神里飘起的涟漪,那么娟媚,那么深切,那么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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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25 | 只看该作者




静园鹭江荔影  



       记忆中静叔的老洋房静园离新加坡国立大学不远。一九六五年我在新加坡住了大半年,几次到新大找D.J. Enright都先到静园吃午饭,饭后静叔开车送我到大学门口,一个小时后又开车接我回静园聊天。D.J. Enright是英国诗人,剑桥文学泰斗F.R. Leavis的学生,那几年他在新大英文系当系主任,我原想报名去听听他的课读读杂书,还没谈好我却因事到越南西贡去了几个月,接着绕回台湾转来香港落户,生计行止全盘改变,拜师之议终于成了泡影。


       静园是战前起的老房子,一派殖民地旧宅院的荫翳情调,前院后园老树成林,风中雨中野趣潇潇,静婶常说天天扫落叶扫得他们两老越老越硬朗!那是真的。静叔退休生活清幽,读读佛经种种果树日子过得舒坦,莲雾芒果杨桃柠檬龙眼香蕉橘子梨长年吃不断,两株荔枝更是他的心肝宝贝,说是抗战前一年从厦门老厝坐船带回来的树苗养大的:「故土在斯,故国在斯,终老在斯!」可惜这两株鹭江荔影壮丽倒是够壮丽的了,长出来的荔枝总是又小又不甜,主人殷殷施肥竟也照旧淡然,反而几步之外的榴连和红毛丹意外消受了肥水越长越香甜了:「这也是佛家八苦之求不得苦啊!」静叔笑得很自在。


       静园那间大书房藏书上万册,佛教典籍占了两个玻璃大书柜,每部书都露出许多签注纸条,静叔用功之深彰然较著。靠墙大书桌边那座红木柜子的几十个小抽屉是静叔存放数珠的多宝格,上百串数珠哪一串藏在哪一个抽屉他全记得住,老人家心真细。数珠俗称念珠,也叫佛珠,是念佛记住数目的用具,材料多种,水晶、珊瑚、沉香、白玉、蜜蜡、子实静叔都有,光是稀世的明清伽南香木项圈和手串就有十几件。他说最难得的还是那两串全黑的椰子蒂珠:「干隆户部右侍郎赵秉冲家藏一大串,当朝大学士和珅看到了想要,软功硬功逼他让出来,赵秉冲装听不懂,宦途从此多难多舛!」静叔还说,椰子珠通常都夹杂黄色筋膜,纯黑光润而无瑕疵者都归了皇家,民间不多见,他家这两串二十七颗和十八颗椰蒂数珠是日本南侵那年一位老方丈送的,方丈跟郁达夫有些交往,连郁先生为他写的几幅字都给了静叔:「郁达夫诗比字好,将来也许该送给大学的文学院!」


       我近年偶尔遇见素净温润的清末民初数珠也收,有几串说是星月菩提,其实是无木患子果仁;椰珠只收得一串带黄斑的三十八颗手串,似乎多出两颗:佛书上说数珠一串多者一千零八十颗或一百零八颗,少者五十四颗、四十二颗、三十六颗、二十七颗、二十一颗、十八颗和十四颗,有规矩的。


       这样漂亮的明代剔红荔枝圆盒静叔的多宝格里也有一个,我一看到这一件不禁想起他藏的那一个,他和静婶下世都快三十年了。摩挲盒盖盒底重叠剔刻的几颗荔枝我尤其怀恋静园的萧萧荔影。堆漆肥厚极了,枝筋叶脉写实写得真像轻风拂过,荔枝图案剔上几款几何锦纹更是明代中期典型的漆艺风华,跟器身的锦地花饰相互衬托,细心捉摸彷佛又捉摸出许多飘忽的玄机。「大战期间我天天学查电报密码,」静叔说。「那是非常玄妙的工作,我忽然省悟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往往是密码的误读,跟我种荔枝种不甜是我还解不开荔枝的密码一个道理!」


       一天下午,静叔来电话要我到静园去见一见曼谷来的师父祝先生。我去了。我们在后园荔枝树旁的石櫈上一边吃静园当令的水果一边聊天。祝先生该八十多了,清瘦得像一竿修竹,脸上皱纹一道道也跟吴昌硕刀下的白文石章一样深刻,笑起来分明是一幅临石鼓文的条幅。听说他钻研佛学几十年,懂堪舆,会做整桌上好的素席。那天,静叔还在抱怨荔枝不甜,说是最近有个马来花农竟然教他找一头死猫葬在树下保证荔枝清甜,害他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安稳!祝先生听了默默凝视那两株鹭江荔树,浅浅呷了一口清茶说:「别再施肥了。每天拿静婶淘米的水去浇一浇树根,够了!」翌年中秋节我在香港收到静叔一封明信片说淘米水果然浇破了密码,新结的荔枝红了,甜了!一晃四十年,明信片找不到了,找到的是这个五六百年前明代圆盒上的静园鹭江荔影,那是一份圆满,也是一份缺欠,像D.J. Enright诗里的感喟:"To miss and miss and miss  /  And then to have, and still to know  /  That you must miss and miss a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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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28 | 只看该作者


    牡丹有妖  



       张大千那幅工笔花卉挂在我家挂了许多年了。画上题七绝一首,跋语说「华山秋牡丹八九月敷花,弥漫山谷,绚烂如铺锦,不减永嘉竹间水际也」。抗战前夕去过陕西华山的前辈记者说,记忆中山上那些花比牡丹清丽,花瓣少些,色质粉些,大千诗中「芳心也怨繁华歇,故着残妆向晚霞」当是此意:「何况这幅画还是壬辰一九五二年的作品!」他换一副眼镜再看清楚。「熟悉大风堂画艺书艺的人常说收藏张大千要藏他五、六十年代去国时期的清贵笔墨;三、四十年代太媚,七、八十年代太浪!」


       我从来不敢乱收牡丹,怕她秾艳,怕她佻薄,怕她富泰。十多年前台北红豆小筑的方老师说,古时候的竹木牙角雕刻牡丹总是比画中牡丹好看,他家里那件明代宣德年款的剔红牡丹香盒是个明证,豪中养巧,玲珑脱俗,多少人出多少钱他都不卖。「牡丹欺人,」他说,「刻划太像则浅露,刻划于像和不像之间才算高逸。永乐年间的雕漆比宣德年制的更老练更别致,《帝京景物略》引了一句『宣款皆永器也』,莫非寒斋这件是永乐?」我找了好几年才找到一件跟方老师那件相似的明代牡丹雕漆香盒,不是剔红是剔彩,揣在怀里几乎闻得到官办果园厂的漆香!


       方老师带过我到台北故宫博物院看永乐那件剔红牡丹香盒,他说那确是明代果园厂典型的名器,漆朱严守官定规格,施漆起码施了三十六遍。他要我留意香盒里干隆御题诗的末两句:「细针镌永乐,谁与护而呵」,翌日还要我读潜斋索予明的《桼园偶摭》。喜好文玩,集藏文玩,喜的是岁月的风华,集的是敻古的知识,好玩极了。干隆皇帝那十个字影射了明代宫廷一段秘辛,故意歌颂永乐剔红牡丹香盒终于流传下来是神灵呵护之功。


       康熙礼部侍郎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里的几句话是关键:「宣德时,厂器终不逮前,工屡被罪,因私购内藏盘盒,磨去永乐针书细款,刀刻宣德大字,浓金填掩之」。经过永乐风雅鼎盛了二十一年,宣德那短短十个寒暑的创造力也许不那么畅旺了,果园厂人才凋谢,老漆工老了死了,新漆工技艺参差,宣宗皇帝瞧不上他们做出来的厂器,师傅挨骂挨多了,只好私购大内旧藏的永乐盘盒,磨掉永乐针书细款,刻上宣德年制的大字,再填上浓浓的泥金遮掩旧款痕迹上呈交差。方老师说:「索先生说得对,明朝宦官滥权,欺君罔上,大内财物随便他们营私舞弊,漆工钻空子花钱让他们监守自盗,前代良工精品于是都偷出来卖给漆工换一碗果园厂的饭吃!」


       听说台北故宫一件剔红秋葵大盘也是换了「宣款」的「永器」,我们那天转了一圈找不到,方老师只好查出一本《故宫文物月刊》让我看照片。走出外双溪博物院大门,方老师的朋友夏先生的车子早停在斜坡下的马路边等我们。我们到夏先生的办公室喝茶聊天。夏先生是鉴赏家,他感叹古董雕漆都让欧美市场炒贵了:「你碰机缘买得到几件万历和雍干的剔红该算有福了!」他说。一晃十多年,我这件剔彩牡丹香盒剔工「藏锋清楚,隐起圆滑」,跟明代漆艺大师黄成《髹饰录》里说的一样,每一片花瓣都露出剔彩分层漆髹的黄色、绿色和黑色漆光,纤巧工整,灵动有致,底边还配上一圈连环灵芝剔红花纹,直径六厘米半的漆盒于是藏满了五百年清贵的沧桑!


       袁子才写〈水定庵牡丹〉说汪易堂访友路过水定庵,庵中牡丹盛开,花大如斗,庵僧告戒他「勿折花,花有妖,能为祸」!汪易堂不听,偏偏伸手摘牡丹,牡丹左右旋转,坚如牛筋,试摘几次摘不下,拿出佩刀割也割不断,拇指反而中刀流血。他情急大怒,用袍袖匆匆裹伤,从根部下刀割断一枝牡丹,回家养在花瓶里夸耀一番:「我今日获花妖矣!」他随即出门买药医手伤,走了几步细细查看,刀痕不见了,袍袖上也干干净净毫无血迹!我倾囊买下这件剔彩牡丹香盒那天心中真有刀伤淌血之痛,回家灯下细看越看越满意,伤口霍然平复,血迹霍然消失:牡丹有妖说的一定不光是水定庵的牡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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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6:39 | 只看该作者


     脂砚斋杏花

            董桥 2008.06.22 



     红学家周汝昌二十年前写过一篇〈响晴轩砚渍〉写曹雪芹遗物真假之事。他说五十年代北京有一位收藏家给他看了一件雪芹遗砚,小可盈掌,颜色偏黑,石质不润,背面镌三行小行楷,正文七言二句:「好捋娲炼□□石,写出胸中块垒时」;下款四字「千山老芹」。藏主很是谦虚,对周先生说:「此砚未必真,因有二可疑:石是张坑,一也;铭词扣得太紧,二也。恐怕靠不住,希望你暂勿对人言讲,以免贻笑方家。」说「张坑」是说清末张之洞开采的砚石坑,假托乾隆年间曹雪芹的砚,其伪可知。周汝昌似乎并不认定那件砚石是张坑石。说「扣得太紧」是说词意一望见底,字字切合写《红楼梦》是写胸中块垒,伪造者故意动人耳目。


      周先生觉得即便铭词扣得太紧,遗砚石面确然十分古旧,不是仿古伎俩所能造作;铭词字口与砚石一致,也很古旧,不像新近剜刻。再说,「千山」一词只有曹寅康熙年间用过,指的是长白山,即「辽东」的代称,所有牵涉曹家的文献著录都不曾引过,世少知者,周先生的《红楼梦新证》考明之后才渐为人晓:「有此三破疑,这砚恐怕不假,当是『老芹』遗物」,周汝昌说。藏主听了纵然高兴依然低调,不想张扬。



     前几天新加坡朋友罗门路过香港去台湾,他说他从南洋一位旧家子弟手中刚买了一件楠木笔筒,浅刻一枝杏花,再刻一方印文「脂砚斋清玩」:「我自然希望那是批阅《红楼梦》的脂砚斋,」罗门说。「我自然也怀疑那是批阅《红楼梦》的脂砚斋。笔筒甚小,包浆甚好,杏花和印文刻工都上乘,玩玩高兴是一得,心存侥幸也是一得!」我们这一代人少年时代都迷过《红楼》迷过脂评,「脂砚斋」三字干看都看出了零碎破旧而冰雪体贴的情怀,罗门说他小时候隣居教书先生用胡适为《甲戌校本》写的那三个字放大刻成小小一块横匾挂在门楣上,村子里的人都管那位老师的家叫「脂砚斋」了。


      一九六三年张伯驹在吉林省博物馆做事的时候,四川朋友戴亮吉拿了一方薛素素脂砚去看他,张先生当即重金收归博物馆珍藏。藏砚的珊瑚红漆盒非常讲究,底款是「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盒盖里细刻薛素素像,题「红颜素心」,是名画家仇英女儿仇珠所画。张伯驹说那枚石砚小才盈握,砚质很细,周边刻两片柳枝,明代这位绝色名妓调胭脂的脂痕还隐约可辨。那时报刊登过脂砚照片,砚背王穉登的行草五绝我们至今还背得出来:「调砚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砚的下端刻隶书「脂砚斋所珍之砚其永保」,足见这方素卿脂砚真是评《红楼》的脂砚斋旧物。


      「张伯驹说真也可能不真!」罗门说反正假也假得浪漫,像他那件脂砚斋楠木杏花笔筒那样。迷上《红楼》迷上脂砚,我曾经连薛素素也迷上了,坊间偶得一幅她的兰花斗方,挂在卧室半夜里差点梦见她,只怪李日华硬是夸她「能挟弹调筝,又善理眉掠鬓。人间可喜可乐以娱男子事,种种皆出其手」!罗门说那位南洋旧家子弟给他看一本爷爷写的笔记,笔记里有一则记一九四一年烽火中路过杭州的事,说一位古董商人神神秘秘塞了一尊青铜鎏金佛要他买,拍胸脯保证是明代的好东西,薛素素遗物,佛像底部刻粗粗四个小字:「润娘供养」:「笔记上说那是颇见学问的假古董,知道《曝书亭集》、《明诗综》提过薛素素小字润娘,知道她中年长斋礼佛!」


      罗门说旧家老爷爷的笔记毛笔字又小又挺秀,文言有好几处文采晶亮极了,连他的半桶水中文都领略得出个中佳妙,书名题四字《南天琐忆》,可惜现今没有出版社肯出这样的老笔记也没有人肯读这样的老文字。「巧的是笔记里记这件楠木笔筒是抗战最后一年在成都一家南纸店买到,」罗门说。「张伯驹素卿脂砚是端方旧藏,与《红楼梦》佳本随身入川,端方死后脂砚流落蜀人藏砚家方氏手中,《红楼梦》倒找不到了。难道脂砚斋的零星遗物都散在四川?」我明白罗门心里多么渴望他的楠木笔筒真是脂砚斋遗物。



    凭着手机里按出来给我观赏的彩照看,那件笔筒木色苍老,古意盎然,浅浅刻出一枝杏花也刻得雅得惊人,「脂砚斋清玩」小印镜头特写拍出了细腻的刀笔,篆法流畅,字口与木质一样古旧,不像新仿。再说,笔筒不是紫檀是楠木我最放心:紫檀黄花梨是富贵工艺的木头,楠木黄杨木才是文人雅玩的木头,脂砚斋是谁至今没有头绪,也许是曹雪芹的族叔,也许是曹雪芹的堂兄弟,也许是曹雪芹本人,也许是史湘云,光看脂评看得出是绝顶典雅的雅人,玩楠木笔筒再合适不过了,何况干干净净只刻一枝杏花,那是文人品味之所在,迎光一照,罗门说那楠木原来还是金丝楠木!于省吾先生说张伯驹那枚脂砚斋的素卿砚石是端石,细腻如肉之脂,张先生说砚上的胭脂晕其实是鱼脑文,砚石周边柳枝上的红影倒是薛素素的胭脂旧痕了:「杏花笔筒冒出的金丝何尝不像脂砚上的鱼脑文!」


      罗门越说越高兴,要我拿出《平儿理妆》给他再仔细看看。《平儿理妆》和《宝钗捕蝶》是上海大画家刘旦宅先生画给我的,几位《红》迷友人都喜欢,台北一位《红》痴说画当然不卖,刘先生的《红楼金钗十二图》珍藏型电话磁卡却频频要我割爱。那是一九九六丙子年上海邮电局发行的精品,只做一千套,刘先生送给我的这套是第五五二套,还题了字签了名,我怕弄坏,长年藏在楠木盒子里。刘旦宅画《红楼梦》是当代第一枝笔,求也求不到了,磁卡十二幅小里见大,实在好玩,听说真迹台湾收藏家重金收去,留个磁卡版反而时髦!「你的吝啬合情合理,脂砚斋泉下一定点头称是,」罗门说。「对了,要是他能给我报个梦说杏花笔筒是他的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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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7:1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5-6-20 17:15 编辑




    颂德堂访玉


     董桥 2008.07.06 


     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三月到六月中的展览我看过三次。展览题为《承芳展雅:颂德堂藏木雕座子》,是黎德先生一生集藏的座子雅集,上百件珍贵木料雕出来的古玩底座手工精致,花纹精致,款式精致,明代清代玩家藏家玩古董藏古董考究到了这样的境界,喜欢老岁月的人看了自然纷纷惊艳。展品中的座子古瓷、珐琅、象牙、青铜、竹子都有却不多,最多的是木雕座子,大的小的个个心裁独出。几十年前我还买得到两三件雕工绝美的清代红木座子,再追下去已经追不到什么上得了案头的雅品,原来颂德堂囤积了那么多,早生二十年多好!



    我认识黎老先生几十个寒暑了。黎家公子黎志文为《承芳展雅》写的〈前言〉说,他父亲五十年代从内地迁来香港经营古玩店,一边积累文物知识一边勤练文物鉴别,跟着几个朋友闯荡国际文物市场,在欧洲在美国在日本不断观赏古董不断搜购古董,各大博物馆里的藏品他尤其看了又看,默记心中,随时借鉴。黎老先生有一天告诉我说,五、六十年代他每一趟从外地回来,古玩店里总有一两位老主顾老朋友在等着看他带回来的古董,看中的几件先拿走,改天慢慢开价议价付款不迟。「每一趟总有几件我自己锺意的东西想自己收藏,只好悄悄藏在一边不让他们看到!」老先生说。那几位「老主顾老朋友」到了八十年代都成了香港大名鼎鼎的鉴藏泰斗了,家藏珍品不乏博物馆级的名品,捐给大学的也不少。



    古董知识我向来贫乏,闲书年轻到年老倒读了不少,笔记掌故看到一本读一本,百科杂学零零星星找到一段读一段,大部头论著反而从此荒废,柳存仁先生安慰我说,人世间成就大学问原是大造化,古今都不多,杂学杂出景观其实也是蹊径,蓊蓊郁郁的山路上多的是奇花异草,所谓落花流水皆文章!我心中从来不存这样的奢望,肚子里杂草藏多了成见也多,固执日深,同辈朋友都沉迷明清白玉雕件的年月里,我偏偏追寻高古玉器:「高古玉器学术价值高,市塲价值低,保值前景未必乐观,说什么也比不上明清白玉的升值潜力大!」他们说。



    黎老先生不但洞晓我的偏爱还要成全我的心愿,那几年陆陆续续找出一些旧藏的三代和春秋战国两汉古玉让我集藏。偶然看到大雅斋黄老先生匀给我的红山文化、良渚文化、龙山文化乃至夏商周玉琮玉环玉璧,他总是频频点头说:「这才是正道!」我那段时期在欧美博物馆里镇日追看的也是这样的高古玉器,传世古玉固然好看,生坑古玉也神奇,都矜贵。听说西方收藏中国古玉始于二十世纪一九一○、二○年代,古董行的传世古玉和古墓里的生坑古玉他们都要,欧美学院艺术馆珍藏的一批私人藏品结果都成了外国学者从事学术研究的对象,中国近年考古工作整理的遗址报告和论文图片听说也都成了外国学者宝贵的参考资料。



    为这部《承芳展雅》编写著录的麦耀翔先生盛赞黎老先生乐善豪迈,热心公益,七十年代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成立之初,他劝收藏界友朋募捐买下的一批明清广东书画终于成了文物馆的重点收藏;黎老先生还捐过自己的藏品给香港、上海、南京的文博机构,连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都有他捐献的古董。老先生素来重视文物文玩的历史意义和学术价值:「当然,」他早年对我说,「毕竟是生意人,这些古董的经济价值我也不能忽视!」有一年,黎老先生从旧藏中找出一件战国方形管状玉器,满雕谷纹,长十四厘米半,通身褐沁,说是早岁欧洲收回来的稀珍,劝我好好玩玩:「过去无数收藏家要我卖我不卖,」老先生说。「如今老了,无所谓!」过了许多年,法国Myrna Myers的中国古玉藏品出了专书《Radiant Stones: Archaic Chinese Jades》,书中八十八号藏品跟这件玉管大小、型制、花纹、沁色几乎一模一样,南洋玉痴朋友说他在找路子买下这件老玉。那些年,我还从黎老先生的秘笈中挑到不少春秋战国秦汉六朝唐宋的玉雕,都是小小挂件摆件,只有一座干隆白玉瑞兽镇纸润白硕大,稀贵非凡,不买几乎罪过了。我敬重老先生仁厚的指点,老先生迁就我单薄的财力,连林风眠画的扇页都廉价给我玩赏,绝真绝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路过大雅斋拜识黎老先生的时候他的公子黎志文一定还是个学生;进入二十一世纪老先生渐渐过着退隐生活,古玩店都归志文打理,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黎小先生一边继承父亲牢固的基业一边实践新颖的构思,偶然找出一些后仓旧藏的文玩给我观赏,偶然我忍不住诱惑也买了一些珍而存之。那一定也是黎老先生藏了好几十年的珍品:清初竹雕香筒刻卓文君听琴的故事,尺寸高大,称得上香筒之王;干隆工紫檀书函形文具大匣,牛骨刻线装书页和签条,包浆鉴人,摆上案头抢尽风头;牛角圆雕婴戏图笔筒,欧美拍卖图录上偶见这样的干隆精品,外国收藏家都抢着要。《承芳展雅》中的一些木雕座子我在黎家古玩店里见过一些,都是黎志文整理的时候顺便给我观赏的。黎老先生一辈子经眼经手的中国古董上千上万都不止,官窰瓷器他珍存的一定还有不少,雕漆好像也藏了很多带款的皇家神品,连辉煌的清宫西洋自鸣钟我都见过好几座,老先生和他的儿女们竟然选了木雕座子办展览出专书,那是故意给中外古玩界带来一次美丽的联想。港大美术博物馆苍老得亲切,星期天下午尤其安静,我独自先去看了一次,再陪台北老朋友沈茵去看第二次,又陪新加坡旧交罗门去看第三次。「岁月还是老的好!」沈茵看完满脸古典的秀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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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7:27 | 只看该作者


    袁先生的玉老虎

    董桥 2008.10.12 

    南洋袁先生十天前枉驾寒舍。他是英伦老朋友萧老夫子的中表亲戚,收藏古字画古玉器收了几十年。这趟出门他游完英伦游北京,游完江浙游香港,住了四天回南洋去了。老夫子介绍他来跟我相识,说是袁先生读遍我的文集,盼我抽空跟他见见面。五十老几的余杭人,相貌七分像余秋雨先生,国语也带一丝上海腔:「我父母很早离异,十一岁母亲病逝,父亲眼看我长住外婆家不是办法,索性把我接去南洋跟在他身边。我们家只说上海话,晚娘也是上海出来的。」听说他这趟在伦敦住了大半个月。

    「中秋就在表叔家过节,」袁先生叫萧老夫子表叔。我说老萧最喜欢中秋节,早年住伦敦我也在萧家渡过好几个中秋,饭厅挂傅抱石画屈原的墙上一定换上一幅溥心畲写的扇面,写的是王建的〈十五夜望月〉:「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袁先生说今年依旧挂那幅字,宣纸泛黄,绫色暗淡,溥心畲那笔行楷倒鬯美依旧,刚健依旧:「老年人死板,事事不违旧例!」袁先生说这趟在伦敦萧家他还看到晋代著名人物画家顾恺之的一幅人物画,画两个道人席地论道,是表叔的英国朋友替一位英国收藏家放出来的,谁要谁买,没人买才交拍卖行竞拍;笔意跟《女史箴图》很相近,真假倒不敢武断了。「你还记得《女史箴图》吗?」袁先生问我。「沈从文书里有,英国那幅小小的论道图彩色气韵正是那个调子,蛮迷人的!」

    沈从文的《铜镜史话》登的是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一张小的登在〈镜子的故事〉下篇,一张大的登在图录第一九六页。沈从文说那是一幅古人临镜整容的精美画面:「画中两人席地而坐,一个已收拾停当,手执镜子,正在左右顾盼。一个刚把长发打散,背后面却有个侍女理发,面前搁有镜台和脂粉奁具。镜台作玳瑁纹,是长方形,附在镜架中部。并用文字解释画题,大意是『人人都知道化妆打扮身体,可不大明白更重要是注意品德』。是现存一卷最重要的中国古代教育连环画,在历史意义和美术价值上,都非常珍贵。」这个卷子原画于鸦片战争英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给英国军官抢走,辗转收进大英博物馆。卷子有些破损,彩色还算鲜丽,文字解说漫漶不清,沈先生认出的那句原句是「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

    听说大英博物馆几十年前印过《女史箴图》彩色小海报在馆内出售,我在伦敦一家卖画片的店里见过一张,镶了镜框卖六英镑,我没买,萧老夫子买了,他说研究古代发式衣饰和生活用具的学者凭顾恺之这个卷子可以写一篇大论文。袁先生非常拜服他表叔的学问,说是光听他讲《女史箴图》里镜台奁具和玳瑁花饰都吓一跳:「表叔不去当沈从文的研究助理那是表叔的遗憾也是沈从文的损失!」我记得当年逛大英博物馆遇到奇奇怪怪的中国文物看不懂的全靠老萧讲解,连胡金铨跟他闲聊一个晚上都惊叹他肚子里的杂学。「不愁生计,不问俗事,不求闻达,不亦快哉」,那是袁先生眼中的表叔。老萧的祖父、父亲和家世他告诉过我,真是传奇中的传奇,我答应他绝不外传。「表叔一生恪守这个原则,」袁先生说。

     萧老夫子既然不敢判断真伪的顾恺之,袁先生说什么也不敢贸然买下。他说集存几十年的古玉器毕竟是他不渝的真爱,近年中外收藏界疯的是雪白的白玉,旧工新工不计较,天价买卖的大半甚至是清末到当代的白玉件:「我不知道不带风霜没有沧桑的玉器有什么好玩赏?」他说。读过傅熹年先生编的古玉专书不难明白袁先生的这一番领悟。纽约今年暮春拍卖了这样一批白玉小佩件,最便宜的也要八、九千美金一件。香港苏富比秋季拍卖白玉件也多,工细的估价几十万港币,新石器时代乃至春秋战国两汉带沁的玉器反而三五万买得到。收藏毕竟不是赶时髦的行为,袁先生说他情愿市场一窝蜂追捧白玉,他醉心的高古玉器价格相应合理,他的藏品档次随之步步升级。人物、瑞兽、十二生肖玉雕佩件我家里集存了一些,唐代、宋代、元代都有,明清最多,早年说不上贵,如今拍卖竟然几十万一件,一九九六年香港大学玉器展览出版的《玲珑玉雕》和同年香港艺术馆展览出版的《中国肖生玉雕》精品极多,这次旧藏家拿去苏富比拍卖了几十件,那是品味很高的一批玉器。

      袁先生在我家仔细看遍我珍存的玉器,问我肯不肯割爱匀一件明代玉虎给他。「等过几年我更老些再说吧!」再老些其实我也舍不得这几十件温润的沧桑,袁先生说他最喜欢玉虎,看到好的不想放走,偏偏遇不上我家这件沁得漂亮。南洋客一生勤劳,家财丰盈,为人低调,做事坚韧,我从来敬重这样的美德。那天吃晚饭我们谈起青铜,袁先生说这十来年他在Giuseppe Eskenazi古董行里买进一些高古青铜佳器。Eskenazi是世界著名东方高古文物专家,一九二五年在米兰开店,后来扩充到英美,全球稀世名器一大半在他们铺子里聚散,今年纽约春拍一件商代玉斧他们花四十几万美金买下来,转眼纽约分店里一件鎏金铜熊收藏家撂下三十五万美金拿走了,那是大气魄的买卖,豪华极了也潇洒极了。我近年留意他们经手的鎏金铜佛,简直漂亮得惊人,美金十几二十几万一件果然是寻常交易。

      袁先生说他手头那些高古青铜器学术得不得了,潜心读遍专家学者写青铜器的著述更觉得境界实在太高,两年前拿几件去换些明代鎏金铜佛,家里人竟然喜爱:「今后也许该诚心多请几尊铜佛镇宅!」重阳节深夜,袁先生来电话说我要的那本Eskenazi图录他空邮寄了给我,他说他在曼谷公干,政局不稳,入夜半城兵戈,他在旅馆房间等天亮搭机回家,我嘱咐他一路小心。「没事,」他说。「身上佩着一只玉老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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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17:34 | 只看该作者



      董桥:扬之水笔下的香事





  
   写学术流水账不难;写带着学术视野的古代清风明月才难,我的朋友扬之水做得到。


   春节前几天在新界一个山坡上看到一棵老树又高又壮,细雨中浓浓的绿叶闪着片片的油光,我想起小时候在南洋常见的沉香也那样好看。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的资料说,香港的沉香叫土沉香,又叫牙香树,也属瑞香科。当年教我国文的钟老师最喜欢沉香。他抗战时期跟中国入缅远征军远赴缅甸,军中一位排长是学植物学的,教他认识了热带许多香木香料。老师家里种了不少盆栽,檀香松香藿香丁香都有,还有一架子的香木标本,卷标上全是我发不出音的学名。


   这几天读扬之水新著《古诗文名物新证》一二两册,她写篆香、写宋人沉香、写诸香浅识、写龙涎香品我读来都很亲切,隐约闻到旧时南洋丛林中那股泥香花香和木香,顿时心远梦远,时空交错,连老师书房里丁香浓烈的辣味也几乎闻到了。扬之水说范成大《桂海虞衡志》里的《志香》一篇是品鉴沉香最精妙之作,那本书我年少读过,半懂半猜,远比不上他的田园诗迷人。老师家里供奉的那尊沉香木雕佛像倒是又朴拙又静美,说是明代的,一丝幽幽香韵我至今难忘。


   偏爱沉香,我偏爱的也许只是南洋岁月的余温。箧中旧藏的那串伽南佛珠手串听说是稀世的香珠,扬之水书里说南宋文献提过,叫伽南香。台湾刘良佑写的《灵台沉香》说他曾经亲走越南访求棋楠香,之水说棋楠香就是伽南香,极品那时每千克约值七万美元。我这十八颗香珠便宜多了:卖者半信,买者半疑,与箧中那串沉香手串细细辨别,木纹似乎绵密了,香气似乎婉约了,私心赶紧判定是伽南。


   《古诗文名物新证》说鹧鸪斑香“槎牙轻松,色褐黑而有白斑点点如鹧鸪臆上毛”。我那串沉香分明带鹧鸪斑,养在原装圆形锡盒中,说是清代寺僧旧藏,掀开盒盖凑前轻闻,香韵真的又老又远。之水说此香名字起得好,跟端砚名品&&鹆眼恰成巧对:“棐几砚涵&&鹆眼,古奁香斫鹧鸪斑”,这是陆放翁说的。十几二十年前我也附庸迷恋端溪紫英的风雅,苦苦追寻砚石上的&&鹆眼,如今小小一串沉香珠,扬之水书中一说是鹧鸪斑,我竟又倾倒了。


   整部书写得那么沉实而有情有趣,靠的是她这多年来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埋姓埋名埋头用功的劲。她写《诗经别裁》,写《先秦诗文史》,我都略嫌拘板;《诗经名物新证》渐渐露出一些自己;到了这部《古诗文名物新证》,她终于让学问慢慢从工笔的底子化出写意的胆识!四十几年前我在越南西贡一位长辈家的花园里认识了一株像茉莉的树,长辈说不清楚那叫benzoin还是storax,也可能叫japonica,反正字典上都说是安息香:“我们拿来做草药,其实是香料!”我这回在扬之水书里又看到这种花树:她悄悄从越南摘来还给了《醒世恒言》里那个卖油郎!


   我向来偏见,总觉得材料那么丰富,这部书能写得再轻松些再散文些一定加倍好看。写学术流水账不难;写带着学术视野的古代清风明月才难,我的朋友扬之水做得到。朱家溍的《故宫退食录》出版之后他对我说:“有些题目原可以写得再琐碎一点,再生活一点。”我猜朱先生那意思是再多穿插一点情节与细节:古人事迹的情节与细节;作者迷古的情节与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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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0 18:37 | 只看该作者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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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0 19:37 | 只看该作者
境界啊,我是瞎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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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0 20:16 |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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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20:54 | 只看该作者
镜冉 发表于 2015-6-20 20:16
啥书??


   镜兄,这都是在董桥先生的各种小书,比如布面牛津版广西师范出版社的64K文集:《从前》《记得》《白描》《青玉案》、《今朝风日好》等等,还有仿海豚布面的纪念集《董桥七十》  里面找出有关椰蒂、玉、鹤顶红、蜜蜡、竹刻、剔红、木器、沉香。等等的小文。


   看那本《董桥七十》不错,要是对书的手感有要求,就看广西师范大学出的那套小开本,里面都是老先生藏品的彩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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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0 20:58 | 只看该作者
好文章啊,可惜我看到文章就头晕,每天抱本E-BOOK人模狗样装知识份子看书,其实几百M的全是带颜色的书{: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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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21:09 | 只看该作者
ycjiang8 发表于 2015-6-20 20:58
好文章啊,可惜我看到文章就头晕,每天抱本E-BOOK人模狗样装知识份子看书,其实几百M的全是带颜色的书{:sos ...


   其实看黄书才有意思呢,我是21个英文字母都掰不开,否则看看维多利亚时代的黄书,听听人家的村街俚语,多有意思。   最近晚上在看的就三言二拍,打算找点校比较好的金瓶梅看看,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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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5-6-20 21:16 | 只看该作者
花斑熊 发表于 2015-6-20 21:09
其实看黄书才有意思呢,我是21个英文字母都掰不开,否则看看维多利亚时代的黄书,听听人家的村街俚语 ...

咳,咳,谁说黄书了,谁说黄书了,我就不能看个红色小说嘛,我就不承认我看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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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15-6-20 21:39 | 只看该作者
ycjiang8 发表于 2015-6-20 21:16
咳,咳,谁说黄书了,谁说黄书了,我就不能看个红色小说嘛,我就不承认我看黄书了


   没事,你没看,我看还不成么?   老黑看的是半夜鸡叫,就是元元小说文件夹里的贫农和地主婆那啥啥的故事。   {:soso_e151:}    别说您都不知道元元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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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5-6-20 21:42 | 只看该作者
{:soso_e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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