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花斑熊 于 2013-5-29 19:11 编辑
腊八之前,过了三九,天气倒是比12月份的时候渐暖了些,艳阳高照,枯枝白雪,远远地走过来两个人。
一略高,一略矮。略高的胖壮些,略矮的瘦精些。都戴着冬天训练时用的毛线软帽,身着便服冬衣,走得挺快,便走着说话,话也快,远远地听不见声音,但觉着不是说汉语。渐近,果然是在说维语,说维语和说汉语不用听见,远远地看过去,那神态和节奏就不同。
再近,看出来了。高壮些的是达尼亚,虎背熊腰,软帽下露出的脸已冻得通红,倒像是两个大红苹果悬在半空;瘦精些的是曹帕拉,维族名字曹·帕尔哈提,汉族名字曹卫东,行步如狼,步步前倾。原来是这两个人,都是退休不久的维吾尔族少将,噢,这是两个贵族。
倒不是因为他们是少将说他们是贵族,少将代表军衔和职务,不证明是不是贵族。这个院里住的几乎全是将军,还有几位中将,还有开国大典时骑兵方队前面的旗手,但不能称他们“贵族”。有贵族含义的还是这两位维吾尔族的少将。实际上“贵族”也只是戏称,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了,哪里还会有贵族?自从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贵族就绝种了。
绝种了好哇,省得他们高高在上养尊处优,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只是这一绝百年,贵族只剩了一个词的空壳儿,像蛇蜕了的皮挂在树枝上,那个蛇呢,爬进了历史的灌木深处。贵族绝了种,恐龙也早就绝了种,从此一去不返的东西反倒引起怀念和稀罕,想到人家贵族的种种好处,贵族精神——高贵,优雅,崇尚荣誉,献身精神,不猥琐,有底线……多啦,普希金是贵族,托尔斯泰是贵族,曹雪芹是贵族……也多啦,恰恰是贵族和平民共同影响着人类历史、一起创造着人类文明。那些年总是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对不对呢?对,但只对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相反的,那就是“高贵者自有高贵者的聪明,卑贱者自有卑贱者的愚蠢”。
残余的贵族血脉应该是不会完全灭绝的,它兴许潜藏在北京的某个胡同,上海的某个里弄,以貌似“卑贱者”的身份潜在着。在中国广阔的山川土地上,声音微弱,余脉不绝,正如文明,在任何剿杀它的朝代都能找到藏身的洞穴。当然,在边远的新疆更容易碰巧看到它一掠即逝的身影。
眼前这两个家伙算不算特定历史时期下的特定地域中的某种带有贵族意味的人呢?他们身上打着父辈的烙印,与生俱来,福兮祸兮,成也败也,这种烙印将伴随他们一生。某种世袭的社会因素强加在一个人身上,不管是奴隶还是贵族,都凸显出了人类早期社会结构中的动物性特征。这两个人的父亲都是新疆解放初期的各级领导人,当时是五军啦,民族军,高马长刀,一式的苏军装备,也是很威风的啦。有一张历史照片,记录了当时进疆的二军和五军会师,二军的人列队站在路边,一个个棉衣臃肿,风尘仆仆,五军的人是骑兵军,骏马华服,佩戴肩章,居高临下,威风凛凛。据说当时有个骑兵挥起马鞭子朝那些破棉袄上打了一鞭子,立马一道口子,棉絮飞扬……还有当时二军领导人王恩茂、郭鹏、顿星云,与起义的将领赵锡光、五军的伊敏诺夫合影,看起来是伊敏诺夫最具英雄气质,国民党起义的赵锡光军长也不差,恰恰是真正的胜利者,三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显得土气。
在那个历史的瞬间记录里,已经隐含了日后“贵族”们的影子。
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正是这一批红色“贵族”们纷纷降生人间的时候,大国初立,万象更新,接班人的问题提上日程。但是有一个微妙的区别让人奇怪,那就是汉族的领导人职务再高,他的子女只能让人想到高干子女,新疆本地少数民族领导人的子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贵族这个词。
六十年代末有几个人给我留下了这种印象,那时候我22岁,会写点诗,交往广泛,往来无白叮认识了伊利卡尔,他的父亲是“文革”前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副主席札克洛夫。伊利卡尔当时大概十六七岁,是中央民族学院附中的,讲一口比北京人还顺溜好听的北京话。他有一种少年维特式的烦恼和羞涩,腼腆得很,他长得却像普希金,瘦瘦的脸,峻峭精致的鼻子,漂亮而又温柔的大眼睛,三个字,美少年。他具有典型的、浓郁的诗人气质,但他从没有说过他写诗。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来找我,还带来另一个也是民院附中的,叫阿曼。阿曼也是一位维族高干的儿子,和伊利卡尔相反,阿曼粗壮、随便,对什么都满不在乎。阿曼是武夫式的,充溢着男性的力量和雄性美。有一次不知怎么说到了体能,我说:“咱俩掰手腕试试怎么样?”他哈哈大笑:“那你肯定不是我对手,看看手腕就知道了。”我注意了一下阿曼的手腕,好家伙,牛腿一样粗,再看自己的手腕,羊腿。不过牛腿也没吓住我,我知道自己腕力惊人,我说“试试嘛”,结果我一秒钟把他扳翻了,他不服,再来,我三局都胜了。阿曼最终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么细的羊腿扳倒了他的牛腿。
许多年以后,阿曼成了新疆的风云人物,当了高管局的局长、交通厅长,又升成自治区的副主席,我在电视上看到他,比当年胖了很多。之后又听到他被“双规”了,好像判刑了。阿曼当初也可以看出点端倪,这个人胆子大。伊利卡尔呢,他有几次带他弟弟雪克莱提来玩,那时雪克莱提十三四岁,也是个美少年,只是不像伊利卡尔那么具有诗人气质。许多年以后,雪克莱提也异军突起,先是当了乌鲁木齐的市长,后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副政委,最近听说调全国人大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了。
只有伊利卡尔这个当年的小朋友音讯全无,一段时间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但我知道,他就在乌鲁木齐,可他再没来找过我。这个不写诗的诗人,我隐约听说,卖过肉,干过粗活,似乎现在在经商开公司。我不知道岁月把他改变成了什么样子,大鬍子?大肚子?想象不出来,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有一种忧郁气质的,高贵文雅、善意聪慧的普希金式的天才少年……
这些五十年代生在高干家庭的幸运儿啊,刚刚长到了十几岁,对身处的这个世界还似懂非懂、欲知未知,就一头撞上了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1966年5月16日吹响的号角,他们不知道那恰恰是他们的丧钟。始料未及,猝不及防,革命革命,真的是要命啊!
十几岁的木合塔尔正在党校院子里面玩,一群半大小子,维族哈族汉族回族锡伯族,大家不叫他木合塔尔,叫他“木黑蛋”,他也答应这个汉族名字。其实木黑蛋不黑,还挺白,头发有点黄。他当时正在玩,忽然楼上跳下来一个人,半大小子们发一声喊:“有人跳楼啦!”都吓跑了。木黑蛋没跑,他跑过去看,一看,尖叫一声扭头就跑。跳楼的人是他爸爸,党校副校长木哈提。木哈提的罪名是“里通外国”,其实只是在苏联有亲戚罢了,他跳了楼,却被自己十三四的儿子目睹了这一幕。
这不是希腊神话,而是真实的人间惨剧。那一年,跳楼的,割喉的,吞安眠药的,光是这座楼上,就有十几个。木合塔尔从那时起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开始面对冰冷残酷的现实,一直到现在,他心里的那层盔甲也没有脱下来。
他的人生画卷正要徐徐打开,本应前程似锦、霞光灿烂,一瞬间全变了,艳阳天忽变暴风雪,美好家庭的宫殿一下坍塌了……惨莫惨啊,悲莫悲,十几岁的孩子遭遇这种变故,能挺过来,就是马背上的贵族!他现在无哀无怨,不诉不悲,挺着腰杆,继续做人。他不是祥林嫂逢人诉苦,也不是阿Q“老子从前阔过”,从他身上是不是也能看到一个民族特有的文化品格呢?
七十年代初,我到了喀什,在喀什市委宣传部当干事。让我领教了喀什的抓饭远比乌鲁木齐的抓饭地道的是,市长阿不拉·司马义女儿婚礼上的抓饭。阿不拉·司马义市长中等个儿,身上混杂着领导干部和王爷巧妙融合在一起的气度,他的裤子似乎永远坠在肚脐以下,腰带不在腰上,而在肚子下面。他当时正在招呼客人,接受来宾的纷纷祝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小屁干事,别人一介绍,他挥一下手,“去吃吧,好好地吃!”
那抓饭确实太香了,一举改变了我原先对抓饭的印象,如此美味,终生难忘。后来有一次在市委礼堂看演出,开演之前,忽然满场观众扭头回望,我以为是哪位大领导光临了呢,也扭回身看。不是领导,是一位年轻的维吾尔女郎,正缓缓走来。人家不声不响,却光彩照人,美丽、高贵、平静,真是惊为天人,仙女降临人间,是美震惊了全场!
旁边有人告诉我说,“这就是阿不拉·司马义的女儿。”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个女人,同时我也再没见过产生如此现场效果的美人。美女之为美女,如花绽放,无声摄人,若是到了要靠化妆、表演了,美女就已经不是天然本色了。唯真美女有本色,是大名士自风流。那个对子可以改一改了。
还有一个副专员叫祖拉力,塔吉克族,当时塔吉克人里最大的官。祖拉力自己长得确实不怎么样,可以算是塔吉克人里比较丑的,很矮,尖鼻子,鼻子尖上还奇怪地长出一些毛。鼻尖上长毛的人,除了他,再没见过。祖拉力是个很优秀的领导干部,但他长得有些像丑角。
有一天机关里的一位女干部带了一个中学生小姑娘来找我,让我给这个小姑娘办一个临时团组织关系,她被选中去北京的展览会当解说。好事呀,去吧!抬头一看,这小姑娘长得太可爱了,活生生就是一个冰雪公主!冰清玉洁,长了一对蔚蓝色的大眼睛!这孩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举止大方,活泼得体。什么民族啊?塔吉克族;谁家的呀?祖拉力。哎,“你爸爸那个样子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女儿?”她也笑,捂住嘴笑。
另外一次也是这种情况,就是现在已经大名鼎鼎的迪里拜尔了,她那时是喀什二中的初中生,矮矮的个子,小姑娘。陪她来的同学说她歌唱得好,“那唱一个听听吧”,就在办公室里,迪里拜尔一唱,把我镇住了。“不得了哇,这么小的个子,这么小的年龄,唱这么好!将来必有大出息!”我夸奖她,她说:“哪里呀,还差得远着呐!”
万里的名字原本叫阿布都外里,取谐音,成了万里。他的父亲是南疆军区原副司令员吐拉克,那是个可爱的老人,九十多岁了,还活得好好的。万里七十年代当营长,八十年代调军区司令部,九十年代转业到地方,以后是统战部副部级调研员兼宗教学校校长。他娶了维吾尔族大诗人乌提库尔的女儿茹仙,生了女儿娜娜。娜娜现在挪威留学,大姑娘了。小时候大约十岁左右,我说:“娜娜,你长得太像你爸爸了。”她一听,撇着嘴说:“哎哟喂,那我就完了。”
万里大声说:“长得像我有啥不好?我也是个美男子么,你说是不是?”
我说:“你咋能算美男子呢,嘴那么大;起码要长成我这个水平才算美男子。”
万里低声说:“你眉毛那么淡……”
声音虽小,却是真话,我的眉毛确实不够争气,“说眉毛干啥,说嘴!”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我说:“万里呀,你以后千万不要笑,你一笑起来,满脸都是嘴!”
万里气不过,反击道:“你也不要笑,你一笑,眼睛更小了,就像芨芨棍儿扎下的。”
互相攻击够了,笑得开心。上肉,喝酒。茹仙是个贤主妇,有亲和力,热情能干,她做的拉条子,香死人。这时候,族的概念哪里还有呢?这是两代人积累的交往历史造就的,宝贵的跨民族的友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气质的不同呢?“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就是这么一点点气,千年以来不断绝、不失灭,代代传递,便成气象。我们不是也曾有“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么?我们不是也曾有“五陵年少”么?“汉官威仪”,“魏晋风度”,“竹林七贤”,“曲水流觞”?多啦,但是这些高贵的、文雅的风韵而今安在哉?全都丢失在岁月的尘埃里、遗落在历史的残简中。可惜呀,森林古木被伐尽还可以再植再种,文明品相的失落却很难再找回来。
远的就不必说了,看资料片中五十年代周恩来总理率团参加日内瓦会议,当时周恩来、王稼祥及随团成员,与那些欧美国家政要相比,瘦则瘦些,雅则雅多矣。虽无欧美人之雄强外表,却有着悠久深厚的中华文明所赋予的典雅、文明风范。这是让欧美人也不能不折服的,几千年文明养成的东方高贵气派!
人和人比的不是貌,而是气。貌是短暂的,再美的容貌也需要靠气去撑,没有底气的容貌只是一副好图样,只能经住看三眼,第四眼就索然无味了。而气,则是文明、品格、教养、学识、眼界、才能的综合,不断加强,不断丰富,化简为繁,变凡为奇,愈老愈醇,伴随终生。
国与国比的也不是武力、财力,而是国民素质。国民素质普遍高,弱可以变强,穷可以变富,这才是富国强兵的根本。那么,素质从哪里来?教育。教育从哪里来?文化。文化从哪里来?几千年积累的文明和智慧。
如果把几千年的文明智慧都“革”了“命”呢?那就只有——呜呼哀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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