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6 09:12:42来源:南方周末
有一个人离开人世已经33年了,他如果活着,现在也不过六十多岁,应该还很强壮、很活跃。他的死非常离奇,死于他杀,至今未能破案。
这个人叫张涛,是当时新疆人民出版社的编辑,身高一米八,体格强壮,戴一副深色框架的眼镜,他既像知识分子又像一介武夫,这两者在他身上结合得有些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他作为编辑,从乌鲁木齐到喀什专门来找我,一见之下,大有同类之感,彼此都有点为认识了对方而激动。我激动是因为他有可能帮我出书,他激动可能在乌鲁木齐听了不少有关我的传闻,我们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以后接触多了,慢慢知道他的情况,他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留美的,麻省理工学院吧,父亲是陕西省水利厅高级工程师,母亲是西安第四军医大教授。但是这个张涛高中毕业当兵了,在当时的骑兵第一师当兵,喜欢摄影、文学,以后调军区《战胜报》,再以后不知什么原因转业到新疆人民出版社当编辑。
他到喀什来,我当时正有一个长诗,叫《坎土曼与金唢呐》,他看了认为很不错,可以列入出版计划。我当然高兴了,那时出书是很神圣的事,著书立说啦,那还了得?我没想到30岁出头就能出书,兴奋了好一阵子。他不断地把这本小书的进展情况告我,我也沉浸在即将出书的美妙幻想之中。
1979年,我的第一本长诗出版了,书名改为《八月的果园》。两千多行的长诗,印出来很薄一本小册子,书脊上差点儿印不上名字了。就这也兴奋得要命,还领到了七百多元的稿酬。七百多元现在看少得可怜,当时却是我一年的工资了,又出名,又获利,这文学创作的活还真不错。不久,我又调回乌鲁木齐搞专业创作,和张涛经常见面了。
张涛的媳妇叫陆丽,和我老婆是小学同班同学,见了面我想起来了,陆丽原来在军区体工队当过篮球运动员,我见过她打球,她是俄罗斯混血儿,那时非常漂亮,有惊人之美。陆丽打球的时候大概十五六岁,等到再见到她已经是三十多岁了,和张涛生了个儿子,当年惊人的美艳已经是荡然无存了。她个子还是高,身形仍在,但瘦高、寡白、干瘪了,昔日饱满的青春汁液仿佛榨干了。张涛和陆丽的关系,隐约可以感到暗含着一种冷淡。俄罗斯血统的美女,是一种青春期盛开的娇艳花朵,花期一过,迅速枯萎。之后的接触中,又听张涛说起一位阿尔泰的女人,我始终没见过,但张涛讲起这个女人往往很激动,大有英雄救美的侠骨柔肠。好像这位远在阿尔泰的美女也是混血儿,嫁了个当地人生活很不幸,常遭丈夫毒打。张涛是个骑兵出身,自然有一些骑士风度,他想救那个女的出火坑,办法就是娶她。
我听了有些离谱,跟演西部片似的,动静太大了。但张涛表现得很有正义感,救美女出风尘似乎是他的责任,他很庄重,也显得坚定。这时的张涛让我觉得有点难以理解了,人生毕竟不是演电影,不能按任何脚本去行事吧,我多少有些觉得张涛中文艺作品的毒太深了。
这样过了一段,终于一个比电影还离奇的日子降临了。1979年夏天,正好杨牧从石河子过来,和郑兴富一起到我家来玩,张涛也来了,大家在一起谈诗、谈文学,我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一观察,发现一向非常热心这种话题的张涛心不在焉,他人在这儿,心不在这儿,他若有所思,且心事深重。
之后我们在家一起吃了晚饭,吃的是饺子,吃完饭大家说好一起去东风电影院看一部外国影片《尼罗河上的惨案》,这时张涛突然对我说,“书都出来几个月了,你还没给我这个责任编辑送一本”。我说这还不容易吗,现在就送,抽笔写了字,签了名,他装口袋里了。然后就一块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互相招呼着出电影院,走上马路之后,发现少了一个人,咦?我说,“张涛到哪儿去了?”杨牧说,出来时张涛碰见一个人,跟那个人有点事,一会儿过来。果然,没一会儿,张涛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赶过来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很含混,不愿多说。一路默默同行了一段,大家就散伙了。
谁能想到离奇的惨案就在当晚发生呢?
第二天上午,突然来了五个陌生人找我,弄了半天,是乌鲁木齐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态度严肃,问我认不认识张涛,还详细问了昨晚的过程。我如实回答,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张涛咋啦?后来才知道,张涛已经死了,昨晚在某处被钝器击头,遭人杀害。什么原因?为什么?都不清楚。刑侦的人说,可能是被认识的人从背后钝器猛击,不然的话,他那么壮的汉子几个人弄不住他。他口袋里装着我那本刚送的长诗,沾满了他的血。所以刑侦的人先找到我调查。
那天晚上我们散伙以后,张涛又去了哪里?他在电影院散场时碰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他为什么那晚上一直心事重重?是什么事?是什么事能导致有人要杀害他?情杀?仇杀?还是其他的目的?总之,张涛死了,这个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骑兵出身的35岁的编辑,从此消失了。“我再也不能看到你魁梧的身影,可爱的脸庞,啊,战友啊……”我想起《冰山上的来客》里的插曲,那支旋律和张涛联系在一起。
33年过去了,张涛这件事一直没有破案,悬案未决,谁知其因?我的第一本书沾满了张涛的血,第一个编辑竟是如此离奇怪诞地匆匆离开人世,我至今觉得极不真实。
我记得我给他说过,我们两个都叫涛,而我母亲恰恰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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