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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玩家带走世纪绝学,徒留文化注脚
1945年,王世襄从重庆回京,送给袁荃猷的定情信物是一对内盛红豆的红木圆盒,镶嵌在盒盖上的火绘葫芦片,是他亲绘制的;在他的藏品中,还有一件普通的编织提筐,多年来他们夫妇二人用它买菜。不论王世襄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妻子袁荃猷始终是他的支持者,袁荃猷14岁师从汪孟舒学琴,后又经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亲授,琴艺更精。袁荃猷弹琴时,王世襄常伴左右,如此近60年,自称“琴奴”,直至2003年袁荃猷病故。此后,悲痛不已的王世襄将夫妻收藏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143件文物拍卖,成交额达6300余万元人民币。每每想起老伴,王老都会忍不住抚摸老伴留给他的一件宝贝——大树图。这是袁荃猷的一张刻纸作品,粗壮的树干,圆形的树冠,丈夫一生所爱的15项玩好,像果实般藏于树冠。这张装裱后的大树图就悬挂在客厅的墙上。
2009年11月28日9时25分,王世襄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享年95岁。“玩即是学,学即是玩,这就是父亲的境界。”在追思会上,王敦煌这样评价父亲。舒乙评价王世襄“玩得精深,玩得讲究,成了‘玩文化’的大专家”,“恰恰是把自己少年、青年玩过的东西,到了老了就总结出来写成书。”。这位旷世未有的“文化玩家”留下了《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髹饰录解说》、《中国古代漆器》、《竹刻艺术》、《竹刻》、《明代鸽经清宫鸽谱》、《北京鸽哨》、《说葫芦》、《蟋蟀谱集成》、《锦灰堆》等几十部专著。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傅熹年撰文评价其“家具、髹漆、竹刻三门,尤称绝学”,“王世襄先生除对那些已近于文物中‘显学’的书画、雕塑、金石、建筑诸方面有精深的研究和丰富的撰述外,尤致力于那些当时尚较少有人注意的领域,包括家具、乐器、漆器、匏器、刻竹、金石牙角雕刻、匠作则例等具有一定工艺性质的文物乃至介于文物与民俗之间的种种器物,如豢养鸽、鹰、犬、蟋蟀等的专用工具等,都有琳琅丰富的收藏和深入系统的研究,撰成多部专著,填补了这些方面的空白,在文物学家中独树一帜,成就卓越。”
1914年5月25日,王世襄在北京出生。他的伯祖王仁堪是清光绪三年丁丑科状元。王世襄的父亲王继曾毕业于南洋公学,1902年随中国驻法公使孙宝琦前往法国进修;1909年回国后,一度担任军机大臣张之洞的秘书;1920年出任驻墨西哥使馆公使兼理古巴事务;任满回国后,又曾在孙宝琦执政的北洋政府担任过国务院秘书长……父亲任职外交部条约司时,勤奋工作之余喜逛古玩店,买些残缺的古瓷标本,母亲娴雅高贵,持家之外,寄情绘事。王世襄回忆说:“祖上三代,有进士出身、治理一方的重臣,有状元及第、直陈时弊的循吏,也有跻身洋务、从事外交的使节。他们的官宦生涯,尤其是在鸦片战争后内外交困的时局中养成的‘通达时事’、兼备中西、注重实际的办事作风,无疑对我的成长和后来的治学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王世襄的母亲金章来自江浙两省交界南浔小镇的一个富有家庭。1900年,金家兄妹远赴英国留学,前后历时五载,在当时是少有的。父母对王世襄的学业很关心,小的时候,家中有私塾老师教古汉语、经、史和诗词等。1924年,父亲又专门送王世襄到北京干面胡同美国人为自己的子弟办的学校读书,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王世襄晚年在《北京鸽哨》自序中自嘲道:“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他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甚至有臂上架着大鹰或怀里揣着蝈蝈到学校上课的惊人之举。对王世襄的艺术产生直接影响的是他的母亲和舅舅,大舅金北楼是20世纪初北方画坛领袖,母亲金章是著名的鱼藻画家,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厓是著名竹刻家。1939年春天,王世襄的母亲金章去世,这成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似顿悟又似醒悟,从此用功钻研学问,读了三年研究生,研究美术史。1941年6月,王世襄从燕京大学研究院毕业,以论文《中国画论研究(先秦至宋代)》获得文学硕士学位。他在家著书,又于1943年完成了《中国画论研究(元、明、清)》。启功先生在为王世襄所撰《说葫芦》所写《读后记》中说:“‘玩物丧志’,这句话见于所谓伪古文尚书,好似‘玩物……’和‘丧志’是有必然关系的……而王世襄先生的‘玩物’不是‘玩物’而是‘研物’,他不但不曾丧志而是立志。他将古今典籍、前辈耆献、民间艺师取得的和自己几十年辛苦实践相印证,写出了这(些)部已出版、未出版、即将出版的书。可以断言,这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
在几千年文化传承的链条中,王世襄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历史选择了他,他也不负历史所托,这既是他个人的宿命,也是历史的必然。无论是年少时受父亲影响倾心古玩,还是青年时期选择与文物厮守,即便历经政治运动,屡屡被打落尘埃,王世襄依然与文化、文物不离不弃,而他处艰不屈、逢变不惊的乐观豁达得益于早年的玩家处世和心态,怎么苦都能玩儿,怎么受罪都能移情而“恋物”,试想:你能拿一个已变成村野农夫的“坏分子”、“摘帽右派”怎么办?捣腾些人弃他取的“四旧垃圾”,也属正常。正是这种处世和心态最大程度地保护了他和他的宝贝,并助益着他所从事的无人替代的特殊事业。他见人未见,想人未想,行人未行,只因曾经沧海,他见过真东西、好东西,更是从三代官宦之家承继了责任担当、通达时事、兼备中西、注重实际的作风,那一件件“流离失所”、“蒙尘染垢”的中华文明瑰宝不也像极了他自己吗——由庙堂而战火,由战火而尘凡,由尘凡而重归殿堂!
朋友眼中的美食家、生活家、养生家、老顽童
王世襄曾被许多人赞为美食家,著名作家汪曾祺曾说:“学人中真正精于烹调的,据我所知,当推北京王世襄。”在舒乙的印象里,王世襄有两个“道具”,一个芭蕉扇,别在腰后,一个买菜筐。他早早地到菜市场,和饭店的厨师探讨厨艺,让人误以为他也是个大师傅。曾是王世襄芳嘉园邻居的郁风著文回忆:“王世襄不但每天买菜是行家,哪家铺子能买到最好的作料也是行家。不但吃的品位高,做菜的手艺也是超一流。”其实,王世襄的厨艺也是幼承“家学”,他从小就在自家厨房耳濡目染,很快就能煎炒烹炸,独立完成一桌美食。令马未都念念不忘的是,他吃过王世襄老人炒的菜,“吃的是典型的北京家常菜,适口不腻”。张德祥撰文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时菜市场物品还很紧缺,王先生等它一开门就跑进去,每样吃的王先生就专买一家的,比如香菜只买北京某个地方种的。豌豆一年中就只有一个礼拜买来吃,因为王先生觉得那时的豌豆最好吃,一吃就连着吃两三顿。茶叶从来不喝别人的,单喝自己配的茶叶。西瓜,王先生一买就买十几个,放进他家一个巨大的冰箱里,有一个衣柜那么大。与王世襄亦师亦友的张德祥说王世襄夏天穿的背心是小兵张嘎看瓜地时穿的样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王先生常穿着一件破大褂,在他家楼下喊:“祥子,我给你带好东西了!”当时楼下的大爷大妈们都觉得这老头是收破烂的,“王先生不但平易近人,而且生活情趣特高。要知道他是全国政协委员,是见过世面又放下架子的人,他一直真实生活着,做什么事都是发自内心的。”
民俗专家、北京民俗委员会副主任崔普权与王世襄先生非常熟悉,崔先生曾为笔者提供多个采访线索,典型的老北京做派,谦逊热情,乐于助人。提到与王世襄老人的交往,崔普权连声嗟叹,语含悲凉,“我静不下心来,想到他就难过。怎么说好呢,太了不起了。”崔普权曾为王世襄先生写过一文,谈王老的养生心得:“王先生历经风雨,百折、千折而不挠,95岁算是高寿了,这与他的养生得法不无关系。王先生认为,人到老年,性情心理都会随着年龄的变更而有所变化,要使自己拥有良好心态,性情、心理是很重要的,大致可归为‘六心’:开心、童心、宽心、爱心、静心、恒心,这‘六心’,王老都堪称典范。王先生认为老年人不妨多一些童心、玩心,这样会得到一份好心情,有助于接受新事物、新观念。老年夫妇之间要以爱心相伴,老年人的爱情是一剂长生不老的补药,精神的补助强于食物的补助很多倍。王先生与夫人的爱情堪称绝恋和佳话。静心,可以节约脑、体能量,消除机体疲劳,达到祛病延年的目的。王先生一生治学严谨、穷究古今,心不静是不行的,到了晚年,静心更体现了一种达观和超然。王先生的恒心,就不用说了,他认为,古今中外许多老年人在晚年时圆了年轻时的梦,可谓‘大器晚成’。这种恒心,与情趣和志向相伴,有兴趣使然,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都会锲而不舍,苦中作乐。锻炼身体也是如此,通过运动来达到健身的目的,就需持恒心,非一朝一夕的运动能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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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和夫人
王老生前曾对自己的诸多玩好如数家珍:“十来岁时我开始养鸽子。接着养蛐蛐,不仅买,还到郊区捉。也爱听冬日鸣虫,即野生或人工孵育的蝈蝈、油葫芦等。鸣虫养在葫芦内叫,故对葫芦又发生兴趣。尤其是中国特有的范制葫芦,在幼嫩时内壁套有阴文花纹的模子,长成后去掉模子,葫芦造型和花纹文字,悉如人意。这是中国独有的特种工艺,可谓巧夺天工,我也曾试种过。十六七岁学摔跤,拜清代善扑营的扑户为师。受他们的影响和传授,玩得更野了——熬鹰猎兔,驯狗捉獾。由于上述经历,我忝得‘玩家’之名。”王老把养鸽、研鸽当作所有玩好之最,自称是“吃剩饭、踩狗屎”之辈:“过去养鸽子的人们,对待鸽子就像对待孩子。自个吃饭不好好吃,扒两口剩饭就去喂鸽放鸽。他们还有一个习惯,一出门不往地上看,而是往天上瞧,因此常常踩狗屎……
过去几乎每条胡同上空都有两三盘鸽子在飞翔。悦耳的哨声,忽远忽近,琅琅不断。城市各隅都有鸽子市,买者,卖者,逛者,熙熙攘攘,长达二三百米。全城以贩鸽或制哨为生者,虽难统计,至少也有几百人。”2003年4月初,王世襄给北京市市长写信,建议在亚运村养一群观赏鸽,开奥运会时鸽群戴哨飞盘,定能为大会增色。不巧赶上“非典”,没有得到回应。2007年1月5日,王世襄在《北京晚报》发表《欢呼天安门元旦放飞和平鸽》:“天安门是我国首都的中心,放飞的鸽子自然应该是有悠久历史的中国传统观赏鸽而不是外国培育的灰色信鸽和白色食用鸽”,“保护物种是最重要的大事,我们一定要让后代能看见并赞美欣赏历史悠久的观赏鸽!否则我们将是历史的罪人!”
结语:
在几千年文化传承的链条中,王世襄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历史选择了他,他也不负历史所托,这既是他个人的宿命,也是历史的必然。从出身官宦、提笼架鸟的京城大少,到受母亲去世打击,成为发誓向学的有志青年,从营造学社耳濡目染大师之风范,到身居故宫文物保管要职;从抗战胜利后追索日军侵占文物,到远涉东瀛索回百箱善本;从蒙冤受屈、被诬为“国宝大盗”,到珍守自己,以戴罪“戴帽”的下里巴人之身,走街串巷,风餐露宿,以极小的经济成本和浩繁的时间、心力、体能,遍寻散落民间的中华瑰宝;从玩物无一不精,号称京城第一玩家,到研物无一不深,著作等身,载誉海内外……他的人生可谓悲喜交集,起伏之大,落差之巨,身心之痛,罕有人匹,此为悲。王世襄以“玩儿态”入世,以“玩儿心”治学,耄耋之年,散尽家藏,沉湎于观赏鸽,不问世事,不理俗务,以脱尘出世之状,无为而为,至95岁终,可谓玩儿了一辈子,此为喜。有人说:中国可能还会出钱钟书,但再也出不了王世襄。信哉斯言。(本文部分生平资料参考《王世襄传》、《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实录》、《中国红木古典家具》、《瞭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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