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狂啸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阮籍有一个爱好,喜欢长啸,在数百步之外,都能清楚地听到。
当时,苏门山中有隐者莫知姓名,称为苏门真人,被砍樵者共传说。阮籍好奇,便独自驾车前往,至于山下,弃车攀山,好在苏门山不是很高,海拔不到二百米,没过多久就远远望见峰顶处有一个人抱膝而坐。阮籍登顶,上前与那人席地对坐,却见那人面无表情,有点木乃伊的意思。阮籍是何等人物,见过酷的,但没见过比自己还酷的,于是就前与之论上古玄远之道,而那人寂然无语,只是呆呆地望着阮籍。阮籍随后又问其儒家名教,以及修身养性之术,其人依旧不答,眼珠凝视阮籍,一动不动。后来,阮籍不再说话,也与那人对视。时间一分一妙地过着,直至山间升起暮色。阮籍再凝神向对面望去,那人仍无表情,仿佛山间僵尸。在某个瞬间,实在吓了阮籍一跳。忽有所悟,于是阮籍对之长啸。这时候那人突然笑了:“你可以再啸一次。”阮籍于是又啸了一番,随后兴尽下山,行至半山腰,忽闻山上传来清远之声,响彻山林,回头望去,啸者正是那苏门真人。
苏门真人即魏晋时期的著名隐士孙登。苏门山位于现在的河南辉县境内,下有百泉湖,风景旖旎。历史上的孙登是个神人,性无喜怒,一度隐居苏门山。有人为试其性,将其扔到百泉湖中,想将其激怒,但孙登在湖中游了一会儿(多亏会游泳),便爬上岸来,笑着离去。东晋孙盛在《魏氏春秋》中说:“孙登者,不知何许人。无家,于汲郡北山土窟住。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鼓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
魏晋多隐士。按照公孙罗的说法,所谓隐士,分为三种:“一者求于道术,绝弃喧嚣,以居山林;二者无被征召,废于业行,真隐人;三者求名誉,诈在山林,望大官职,召即出仕,非隐人也,徼名而已。”这里的孙登,应该接近第一类。在某种意义上,他类似唐朝诗僧寒山,过着坐看云起云落的日子。有人说,高逸山林,终不是大隐,因为大隐隐于市。其实有时候说来,倒也未必,因为从本质上说,隐士与环境是相依托的。在闹市中有清净淡泊之心,仅仅说明你的心性不错,而与隐士没什么关系。“隐”当然是一种生活态度,但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如孙登。
具体到本条,未解魏晋精神之真谛者,往往认为故事中的“啸”仅仅是个人的一种爱好,跟王济喜欢听驴叫、司马昱喜欢看老鼠爬一样没什么区别;孙登不与阮籍交谈,也仅仅是隐士奇行的表现。或者说,“啸”是道家的一种养生之道。其实没那么简单。这则故事实际上从侧面道出了魏晋时期的一种观点:言不尽意,即人们赖以交流的言谈话语,实际上是不能完全穷尽地表达人的思想及其本意的。既然言不尽意,那便不如不说。阮籍在后来琢磨出了孙登沉默的缘由:两个人坐于群山之顶,四周林木莽然,天人合一,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些什么才能讲清楚此刻的感受呢?言不尽意而啸尽意,那就用响彻山林的啸声吧,它自能抵达玄远幽深之境,而两啸相应,所谓神明之交。这样的更高层次的对话不是更适合此时的背景吗?回去之后,阮籍遂托孙登而明己志,作《大人先生传》:啸中有道也!如果更进一步说,魏晋之啸,又与当时司马家诛杀名士的残酷局势有关,既然在史上阮籍被称为口不论人好坏,颓然自保,那么这倾山长啸也就是化解心中郁结和悲愤的一种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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