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冠盖初照影
晌午,正是魁光阁生意最红火最繁忙的时候,掌柜王有才笑眯眯地捧着水烟袋,不时和进店的客人微笑寒暄。看到楼上房间里的熟客和楼下的散客都吃得满意,王老板的笑意更深了。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魁光阁的客人非富即贵,据说左丞相府亦常请魁光阁的大厨置办家宴。酒楼是王掌柜二十年前一手创建,所以他极其爱惜酒楼的名誉。这时候,从楼下西南角的一张桌子上穿来一阵不和谐的对话。
“姑娘,我们这里真的没有,您还是别为难小的了——”
“小二,麻烦你去问问厨房,真的没有吗?”
“姑娘,不用问了,从有魁光阁起,就没听说过有这饭、这菜,您还是别为难我们了——再说——”
王掌柜微微皱了皱眉——大李怎么和客人说话呢——他慢慢踱过去,作了个揖:“这位姑娘,小店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姑娘包涵。”
桌子靠窗的一边,坐着一位姑娘,戴一顶小巧的青竹斗笠,遮了大半张脸,桌上放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和一条乡下人常用来装物件的白蒲草细囊。王掌柜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瞪了大李一眼:“还不快给姑娘上菜!”
大李见惊动了掌柜,心里有些害怕,忙解释说:“这位姑娘要的饭菜,我们这里没——”他没敢把“没有”说完——魁光阁是京城第一酒楼,号称“脍五湖之美,馔四海之珍”,这里点不出的菜,大概天下也就没有了。
王掌柜正色道:“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在下吩咐去做就是。”
“一壶雨前银月,一份珠珠屑,蒸烂点儿,柳蒸鲥鱼,全骨,一盘翡翠白菜,今天早上新下的,最后来份紫衣汤,紫衣洗干净。”
王掌柜深吸一口气,停了停:“姑娘,楼上请。”
大李小声说:“楼上没房间了,都满了。”
“那就把胡公子预定的房间打开,过点了他们不会来了。”
楼上是一间雅室,一面黄花梨浮雕螭纹嵌螺钿圆桌,围绕着放有八张黄花梨四出头扶椅,上置绛红蜀葵团花云纹织锦椅垫,靠窗一张黄花梨束腰斗拱式半桌,横陈一张十三弦箜篌,淡金色的香云纱幕帏被窗外送来的清风吹起,透过洁净细密湘妃竹帘的过滤,室外的市井之音几不可闻,一股龙涎香的馥郁香气静静弥散开来。
那位姑娘轻轻在椅上坐定,抱歉地说:“掌柜,您太客气了,我只是想吃顿简单的饭菜,不必如此隆重。”王掌柜赶紧欠身:“不知高人驾临,怠慢了,还请姑娘别介意的好——”停了一下,小声说:“其实,说句得罪的话,您今天确实是为难小店了——珠珠屑是御米,虽说是细糯非常,大有异香,可只有宫里的总管事公公才弄得出来——才敢弄得出来,幸而现今还有一斛存于冰室之中,而且我们平民百姓哪敢提当今的龙姓。再加上镇江扬中江心才捕得到的鲥鱼,离水一刻即骨肉分离不可用,也是今天清晨才快马送来。还有翡翠白菜,当今世上除了御膳房的菜园子,只有舍下花房中还有一棵,姑娘是好口福啊,大食的紫衣螺也是上午刚到的。不多说了,姑娘是行内大家,菜来了,请慢用,不足之处,还请多指教。”
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完,斗笠下微微一笑:“掌柜何必如此惶恐?我只是吃顿便饭,也并非行内大家,谈不到指教,您太过谦了。”说完,斗笠轻轻取下,露出一张微笑的脸庞。
那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庞,面容精致,看来不过双十年华,可她坐在那里却有如日行中天,不可直视。她的眼睛里竟然同时具有佛祖的慈悲和神明的庄严,诸事诸物皆不入她眼,亦皆不出她眼。她的笑容如同春阳冉升,温暖而明亮,照亮了世间万物,一切的尘埃、一切的黑暗、一切的无常都蒸发了——她竟似是永恒的!
这时,门外穿来一阵纷繁的脚步声,站立门口的伙计殷勤地招呼着:“胡公子,您——来啦——”王掌柜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仓皇而尴尬,姑娘微笑着问:“掌柜是否有不便之处?请伙计把饭菜端到楼下,一样的。”王掌柜搓了搓手正要开口,门被推开了。
进来一位锦衣少爷,面容清秀,白皙的脸上有一种裨睨一切的神情,显得颇为傲慢,腰间有一只小小金龟垂下,竟是二品大员所佩之物。王掌柜连忙迎上去:“胡公子,您来啦!”这位胡公子似乎颇为不耐:“怎么——今天晚了点,就不能来了么?”王掌柜忙满脸堆笑:“哪里的话,公子这是要折煞小人了,公子大驾光临,鄙店可真是蓬壁生辉啊!”胡公子皱了皱眉:“好了,好了,速速把你店里的好东西上了就是——”眼珠一转,突然看见室内桌旁竟已坐着一位,面前饭菜茶俱已摆设好。胡公子冷哼一声:“这怎么回事?”王掌柜不禁冷汗涔涔而下:“这个——”
“立英,不可无礼。”
随着话音,走进一位年轻公子,年方弱冠,白衣青靴,广额星目,虽然周身未饰一物,自有一份清贵之气。他施施然走入室内,却有君临天下的气度,如同一位帝王信步于自己的帝国领域之中,竟是贵不可言。
胡公子似乎对这位白衣公子颇为畏惧,轻声答了个“是”,便垂手退居一侧。紧随白衣公子进来的是一位师爷模样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显得木讷拘谨,如果再多看他一眼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仔细观察一下,会发现他人在行走,可身上所穿的软缎长衫竟分毫未动,如同挂在一件空衣架子上。他紧跟在白衣公子后面,步伐小而急促,脚步过处并无半点灰尘扬起。
白衣公子温和地对王掌柜说:“既是掌柜的嘉客,大家同桌吃饭亦是幸事,随喜就好了。”说完目光转向桌边的那位姑娘。当他看见她时,突然微微一怔,韶秀的脸上悄悄滑过一丝忧伤的神情。仅仅一瞬,便又恢复温和的常态。
对于室内所发生的一切,那位姑娘似乎丝毫不知,吃完桌上的饭菜,提起包袱和草囊,对王掌柜说:“掌柜的,请结帐。”说完,从腰间所佩锦囊中取出拇指大小一粒珠子放在桌上。白衣公子身后所站的师爷突然神色大变,木头似的脸上肌肉一阵颤抖,向前急迈一步,附在公子耳后说了两句。
白衣公子闻言深深地看着那位姑娘,笑着说:“好俊的珠子,好大方的出手!百年一孕的月华心珠只用来给付一顿饭资,未免明珠暗投了。”姑娘置若罔闻,提着包袱和草囊急急走出门外。见状,师爷急忙拜倒公子身前:“公子,事关大业,下官请命——”白衣公子摆了摆手:“已有人去了,青邺勿急。”师爷急忙道:“可碧落剑在她手中,此剑二十载不出,武林二十载为之黯淡!得此剑者,得七分天下!公子——青邺誓为公子收获此剑,以助公子——”公子神情淡然:“青邺,我许你为取剑首战,只是,今日不是此战之时。”
那位姑娘刚刚步出魁光阁,在门口等候的乞丐就一哄而上,一个个蓬头垢面、鸠衣百结,纷纷把裂了缝的粗瓷碗举过头顶,嘴里大声叫着:“好心的姑娘,您赏口救命的饭吃吧——”“女菩萨,可怜可怜我吧——”姑娘似乎从来没见过这阵仗,一时不知所措,后来看到一只只枯瘦的手臂不停在面前抖动,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当下面露不忍之色,拿出几片金叶子每只碗里放上一片。这下众乞丐欣喜若狂,叩头如捣葱,“观音菩萨”、“大恩大德”、“做牛做马”之类的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姑娘轻轻叹了口气。 |